出诊纪事(第3/4页)

这里听到蛙声和夜莺的歌唱声,能感到五月之夜的气息。从火车站传来火车的隆隆声,什么地方瞌睡中的公鸡啼叫起来,但打破不了夜的宁静。大地在沉睡中。离工厂不远处的田野上,立着一座房架子,里面堆着一些建筑材料。科罗廖夫在木板上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在这地方,只有家庭女教师一人如鱼得水,工厂是为满足她而开的。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她充其量不过充当了傀儡的角色。这里大行其道的只有魔鬼。”

他想到了魔鬼,但并不相信魔鬼的存在。他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眼厂房那闪着亮光的窗子,只觉得那是魔鬼瞪着红彤彤的眼睛在盯着他看。魔鬼,那是建立强者和弱者关系、制造那个已无法纠正的错误的莫名的力量。强者有碍于弱者生活,这是自然规律,这道理唯有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和教科书才说得明白,容易为人所接受。日常生活却是如此复杂混乱,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琐碎繁复,这时候这规律不再成其为规律,而是一种荒谬的逻辑,强者和弱者都沦落成其相互关系的牺牲品,不由自主地受某种有倾向性的力量支配——这种力量来历不明,站在生活之外,与人类并不相干。科罗廖夫坐在木板上,就这样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状态,恍惚中这股来历不明的神秘力量似乎近在面前,打量着他。此时,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时间迅速在流逝。附近见不到一个人影,仿佛万物全死去了,在黎明灰色背景上的五座厂房和烟囱具有一种特别的外观,跟白天见到的不一样。人们彻底忘了,那里面还有蒸汽机、电、电话,而想到的是水上住宅、石器时代,感到的是存在着的粗暴的、无意识的力量……

再次响起:

“偈儿……偈儿……偈儿……”

响了十二次。不响了半分钟,院子的另一头又响起了:

“得儿……得儿……得儿……”

“太难听了!”科罗廖夫心想。

“扎克……扎克……扎克……”第三个地方也响起了断断续续、刺耳的声响,仿佛是因烦恼而发出来的,“扎克……扎克……”

为了报点十二点钟,先后响了四分钟。接着沉寂下来,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仿佛四周万物全死去了。

科罗廖夫又坐了一小会儿,才回到屋里,但很久没有去睡。隔壁的房间有人在低声说话,有拖鞋的窸窣声,也有人光脚走路的声音。

“莫非她的病又发作了?”科罗廖夫想。

他走了出去,想看看病人。各房间已经很明亮了,微弱的阳光穿过晨雾,落到大厅的墙上、地板上,闪闪烁烁。丽莎房间的门开着,她就坐在床边的安乐椅上,身穿宽大的长衣,还裹着披巾,头发没有梳理。窗帘放下来。

“您感觉如何?”科罗廖夫问。

“谢谢您。”

他给她搭了搭脉搏,理了理她落在前额上的头发。

“您没睡,”他说,“外面天气很好,已是春天了,夜莺在歌唱,可您还坐在阴暗中想心事。”

她听着,端详他的脸。她的眼睛流露出胆怯而聪慧的目光。看得出,她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您常这样吗?”他问。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答道:

“常常这样。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感到难受。”

这时,外面院子里守夜人已打更两点。传来“偈儿……偈儿……”声,她身子哆嗦了一阵。

“这声音让您不安吗?”他问。

“不知道,反正样样东西都让我心神不宁。”她说罢陷入了沉思,“样样东西全让我心神不宁。从您话语中听得出您的同情,我第一眼看到您,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我什么都可以与您谈。”

“说吧,请您说出来。”

“我想说说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我没有病,只是心神不宁,老提心吊胆,因为我的情况只能是这样,没别的。如果连身体最健康的人也免不了担惊受怕——譬如说,他觉得窗下有个强盗,他能不害怕吗?家里人常给我治病,”她眼望着自己的膝盖,羞怯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自然十分感激他们,我不否定治疗的效果,但我盼望有个亲近的人能与我说说话,而不是只接触大夫。我想有个朋友,他理解我,经常指出我哪些做得对、哪些不对。”

“莫非您就没有一个朋友吗?”科罗廖夫问。

“我孤独。我有母亲,她爱我,但我仍旧感到孤独。这就是我过的日子……孤独的人读了很多很多书,但很少跟人说话,很少听人说话,对他们来说,生活是神秘的。他们是神秘主义者,常在没有魔鬼出没的地方见到魔鬼。莱蒙托夫笔下的达玛拉[106]是孤独的,她就见到魔鬼。”

“您读了很多书?”

“很多。知道吗,我的全部时间,从早到晚,全都闲着,没事可干。白天我看书,一到晚上头脑空空的,没有思想,只有一片阴影。”

“晚上您见到什么没有?”科罗廖夫问。

“没有,但我感觉到……”

她又微微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大夫,那眼神是那么忧郁、聪慧,他从中看出,她已信任他了,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想来这也是她的想法吧。但她还是沉吟不语,也许是等着他先开口吧。

他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心里明白,她需要的是抛弃这五座厂房和千万财产——如果说她将拥有的话——离开她夜夜见到的魔鬼。他甚至知道,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等机会,遇到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肯定她的想法。

但是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将自己的想法对她说出口。如何说呢?谁也不好开口问被判决的犯人他被判的是什么罪;同样很少有人愿去问十分富有的人:他有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呢?干吗这么糟蹋这些钱财?即使在大祸临头的时候,为什么面对财富还不愿撒手?一旦提到这些事,说起来往往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拖拖拉拉。

“怎么说呢?”科罗廖夫左思右想起来,“真的需要说吗?”

结果他还是说了,只是并不直截了当,而是转弯抹角地说了说:

“您拥有多家工厂和一笔巨大的遗产,但是您并不因此而满足,并不相信自己有这权利,因此您夜不能寐。比起心安理得、睡得香甜、认为万事如意来,这当然好多了。您的失眠症是值得人敬重的,不管怎么说,是个好征兆。事实上,凡是做父母的,都会认为你我此刻的交谈是不可理喻的。他们夜里不进行交谈,睡得踏实;而我们这一代人睡得不好,受尽煎熬,谈论不止,判断自己的作为对不对。到了我们的儿女辈,或者是孙辈,对不对的问题已解决了。他们的眼光要比我们更加远大,过了五十年左右,生活将非常美好,遗憾的是我们活不到那天。要是能看一眼那种日子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