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纪事(第2/4页)

她又说了种种细节,还时不时插嘴,害得大夫说不了话,而她的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仿佛在说,她,一位家里最有文化的女人,有义务不断跟大夫交流,商谈医学方面的事。

科罗廖夫已不耐烦了。

“我没法说她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疾病,”他从卧室里出来,对母亲说,“既然您女儿已由厂医来治,不妨继续治下去。至今他的治疗没有错,我看没有必要改换医生。何必改呢?这是一种很普通的疾病。完全谈不上多严重……”

他戴上手套,说得从容。利亚利科娃太太一动不动站着,泪汪汪地打量他。

“离十点钟的火车还有半小时,”他说,“我希望能赶得上这班车。”

“您这就走了?”她说着,泪水又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发发善心……”她眼看着门,轻声说,“留下来过一夜吧。她可是我唯一的……独生女……昨晚吓了我一夜,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请您别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想对她说,他在莫斯科有许多事等着处理,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呢。他觉得毫无必要在别人家里过整整一个晚上,他受不了。但是一见对方的神情,他叹了口气,默默地摘下手套。

为了他,客厅和会客室里的灯和蜡烛全点上了。他在钢琴前坐下,翻起了乐谱,然后看了看墙上的画和照片。镶着金边的画框里的油画,画的是克里米亚的风光,画面上波涛汹涌中一条小船,一名天主教的教士手里端着酒杯。整个画面干巴巴的,过于雕饰而平庸……照片上的人找不出一张美丽而引人入胜的面容,个个都是高颧骨,眼睛里露出的是惊讶的神情。丽莎的父亲利亚利科夫脑门很低,脸上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他那肥大而粗俗的身上披着布袋似的礼服,胸前挂着一枚奖章和红十字勋章。房间里,奢华有余,文化气息不足,那些摆设也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显不出精心构思之美,反而像那件礼服,多有臃肿不便之病。地板亮光闪闪,煞是刺眼,枝形吊灯也很不悦目。种种景象让人看了不禁联想到一个居然戴着奖章去洗澡的商人……

前室传来细细絮语,有人在低声打着呼噜。突然响起了断断续续刺耳的金属声,这样的声音科罗廖夫前所未闻,现在听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听来觉得怪怪的,很不舒服。

“看来不该在这儿待下去……”他想罢再次拿起了乐谱。

“大夫,请去用餐!”家庭教师轻声唤他。

他去吃晚饭。餐桌很大,摆着许多菜肴和酒类,但吃饭的只有两个人:他和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她喝红葡萄酒,吃得很快,边吃边说话,还透过夹鼻眼睛不时打量他:

“工人们对我们很满意。我们的厂每年冬天都演戏,都是工人自己来演。还有有幻灯配合的朗诵,很不错的茶会,应有尽有。工人们对我们挺忠心,一听说丽莎病重了,都为她祈祷。别看他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可都挺有感情的。”

“你们家里好像见不到什么男人。”科罗廖夫说。

“没一个男人。彼得·尼卡诺雷奇一年半前去世后,剩下只有我们几个女人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夏天我们住在这里,冬天就去莫斯科的波梁卡。我在他们家已待了十一个年头了,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饭桌上陆续端上鲟鱼、鸡肉饼、糖煮水果,酒全是法国的名酒。

“大夫,您不必拘束,”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她吃着,不时用拳头抹着嘴巴。显然,此处的生活让她称心如意:“请随意吃吧。”

饭后大夫被领到一个房间,房里已为他铺设好了床。但他还不想睡。房间里很闷热,散发着油漆味。他穿上大衣,出了房间。

院子里很凉爽。已是破晓时分,潮湿的空气中,那五座厂房、高高的烟囱、板棚和货栈的轮廓清晰可见。由于是假日,工厂没开工,窗内不见灯光,只有一座厂房透出炉火,映得两扇窗子红彤彤的,一根烟囱冒着烟,偶尔有火光跑出来。院子外,远处有阵阵蛙声,夜莺在低吟浅唱。

他眼看着厂房和睡着工人的板棚,这些不由再次勾起平日里见到工厂时引发出来的那些想法。即使这里有戏剧演出,有幻灯,有厂医,有种种改良措施,但今天他从车站来此途中所遇到的工人在外表上与他过去、童年时所见到的工人,并无丝毫区别——那时的工厂还没有什么戏剧演出和改良措施。他,一名医生,能正确诊断出种种病因不名、难以治愈的慢性病,在他的眼中,工厂也是一种来历不明、无法排除的费解之物,他觉得工厂生活的任何改善虽算不得多此一举,但也绝不能看作是治疗不治之症的良药。

“这里当然也令人费解……”他看着那红彤彤的窗子,想道,“一千五百到两千个工人在这里干活,得不到休息,环境恶劣,制造出劣质的印花布,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只能偶尔在小酒馆里摆脱一时的噩梦,得以片刻的清醒。另有一百来号人监督工人干活,这一百来号人的全部精力全用在记录罚款、谩骂、制造不公上。只有两三个叫作厂主的人,虽不干活,也看不起那些劣质的印花布——他们却享用利润。但那是什么样的利润,他们怎么享用呢?利亚利科娃和她的女儿很不幸,看着叫人可怜,生活得心满意足的只有那个戴着夹鼻眼镜、上了年纪、傻乎乎的老处女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人。莫非这五座厂房不停地生产,制造出劣质印花布销往东方市场,只为了让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吃上鲟鱼,喝上红葡萄酒?”

突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就是晚饭前他听到的那声音。在一座厂房附近,有人在敲金属板,敲得很有节奏,所以敲出来的声音短促、刺耳、沉闷,听来像是“偈儿……偈儿……偈儿……”的。停了半分钟后,另一座厂房也响起声响,也是断断续续,刺耳,更低沉——类似“得儿……得儿……得儿……”声,敲了十一次。原来是守夜人在报时,表明现在是十一时了。

他又听见第三座厂房附近响起的声响:“扎克……扎克……扎克……”接着其他的厂房和板棚子及门外先后都响起了声响。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些声响好像是由瞪着红眼睛的怪物发出来的,是统治着这个地方、统治着厂主和工人的鬼怪亲口发出来的,同时欺骗着厂主和工人双方。

科罗廖夫出了大门,来到田野。

“谁在那儿走动?”厂门口有人粗鲁地喝问。

“就像待在牢房里……”他心想,但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