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第5/6页)

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有种东西妨碍了他,使他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激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儿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起来。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薇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儿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愚蠢,”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

“还真不赖……”伊凡·彼得罗维奇说。

然后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琴声轰鸣,弹了很久。一曲弹完,大家长时间地向她道谢,对她赞不绝口。

“幸好我当年没有娶她。”斯塔尔采夫暗想。

她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邀她到花园里去,但他默不作声。

“让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跟前,说,“您生活得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您好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念您,”她激动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给您写信,也想亲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来决定动身了,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谁知道您现在对我的态度呢?今天我就这样激动不安地等着您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去花园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暗。

“您好吗?”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晶晶亮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端详他,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甚至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心里像是燃烧起了一团火。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火越烧越旺,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黯淡地流逝,没有留下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声嘶力竭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有什么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高尚的生活目标。以前您总爱谈您的医院。那时候我有点儿古怪,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其实现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弹钢琴,我也在弹,跟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我这个钢琴家,跟妈妈那个作家一个样。所以我那时候自然不了解您,可是后来到了莫斯科,我却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个人。做一名地方自治局的医生,帮助受苦的人们,为民众服务,那是何等幸福,何等幸福啊!”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深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那么高尚……”

斯塔尔采夫一想起了每天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的乐趣,他心中那团火便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想回到屋里。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她接着说,“我们会经常见面谈心的,是不是?答应我。我不是什么钢琴家,在这方面我已经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会再弹琴,再谈音乐了。”

他们进了屋子。斯塔尔采夫在傍晚的灯光下看到她的脸,看到那双忧伤、感激、探询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他感到不安起来,又暗自想道:

“幸好我那时没有娶她。”

他起身告辞。

“按罗马法典,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走,”伊凡·彼得罗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态度简直是垂直线。喂,快表演一下。”他对前厅里的帕瓦说。

这时的帕瓦不再是孩子,这个留着唇髭的年轻小伙子人,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惨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令斯塔尔采夫感到不快。他坐进马车,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园,望着这个他曾经十分珍爱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约瑟福夫娜的小说,科季克轰响的琴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俏皮话和帕瓦的装腔作势。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华的这家人个个那么平庸,那么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帕瓦送来一封叶卡捷琳娜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没有来看我们,为什么?我担心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变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来,快来吧,告诉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须跟您谈一谈。

您的叶·图

他读完信,考虑了一会儿,对帕瓦说:

“伙计,你回去说我今天很忙,不能去。就说过两三天再去。”

三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去图尔金家。有一天他路过那里,想到应当进去坐坐,哪怕一小会儿也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进去。

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图尔金家。

又过了几年。斯塔尔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气喘吁吁,走起路来总是仰着脑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红光满面地坐在铃声叮当的三驾马车上,而那个同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潘捷莱蒙,坐在车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后脑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着迎面而来的行人吆喝着:“靠右,右边走!”——这幅景象可真够动人的:似乎这坐车的不是人,而是异教的神灵。他在城里的业务十分繁忙,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已经有了一处庄园,两幢城里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图的房产。每当他在信贷合作社听说某处有房出售时,他就毫不客气地闯进去,走遍每个房间,全然不管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妇女和孩子正惊恐地瞧着他,用手杖捅着所有的房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