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第4/6页)

“啊,从来没有恋爱过的人怎么懂得什么叫爱情呢!在我看来,至今还没有人准确地描写过爱情,而且这种温柔、欢愉而又痛苦的感情怕是难以描状的。谁体验过这种感情,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就不想用语言来表达它了。何必来开场白,何必细细描述呢?花言巧语有什么用呢?我的爱情无边无际……我请求您,我央求您,”斯塔尔采夫终于说出口,“做我的妻子吧!”

“德米特里·姚内奇,”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了一下,极其严肃地说,“德米特里·姚内奇,我十分感激您的真诚,我尊敬您,但是……”她说罢站起来,接着说下去,“但是,请原谅,我不能做您的妻子。让我们严肃地谈一谈。德米特里·姚内奇,您知道,我的生活中我爱艺术甚于一切。我爱音乐爱得发疯,我崇拜音乐,我要为音乐而献身。我想当一名演唱家,我渴望荣誉、成就和自由,而您却要让我继续待在这个城市里,继续过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这种生活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做您的妻子——哦,不,请原谅!人应当追求一个崇高而辉煌的目标,而家庭生活只会永远束缚我。德米特里·姚内奇(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因为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阿列克谢·费奥菲拉克特奇”),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一位善良、高尚、聪明的人,谁都比不上您……”说到这里她已热泪盈眶,“我衷心同情您,但是……但是您得明白……”

为免得哭出来,她赶紧转身跑出了休息室。

斯塔尔采夫的心不再剧烈地跳动。他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头一件事就是扯下那个硬领结,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儿难堪,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也不相信,他的一切幻想、痴情和希望让他落到这么一个尴尬的结局,简直就像业余演出的一出小戏。他为自己的感情、为自己的初恋感到伤心,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或者操起伞来朝潘捷莱蒙的宽背使劲儿打去。

一连两三天他无心工作,不吃不睡。消息传来,他得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去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这才平静下来,过起从前那种生活。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初如何在墓地里徘徊,如何跑遍全城去借礼服的情景,总是懒洋洋地伸个懒腰,说:

“惹出了多少麻烦,真是的!”

四年过去了。斯塔尔采夫在城里的业务已经相当繁忙。每天上午他在佳利日匆匆看完病人,然后坐车赶到城里行医。现在他坐的已经不是双套马车,而是带许多小铃铛的三驾马车了,每天总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他发福了,而且越来越胖,患上了气喘病,已经懒得走路。潘捷莱蒙也发福了,他的腰身越宽,越是伤心地唉声叹气,怨自己命苦:赶马车的活儿太累人了。

斯塔尔采夫去过各种各样的人家,遇见过许许多多人,但跟谁也没有深交。当地人的言谈、对生活的看法,连同他们的外表,他看了就生气。渐渐地,经验告诉他:你可以跟当地人打打牌,或者吃吃喝喝,他们都心平气和,宽厚善良,甚至相当聪明,但是只要话题一转到吃喝以外的事,比如说谈政治或者科学,那他们就变得茫茫然,或者发一通空洞、愚蠢、恶毒的议论,叫人听了只好摆摆手走开。有时,斯塔尔采夫甚至试着找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当地人交谈。比如说到人类,他说,谢天谢地,人类在不断进步,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到时候将废除护照和死刑。这时候,对方斜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他,问道:“如此说来,到时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任意杀人了?”有时斯塔尔采夫参加应酬,在饭余酒后说到人应当劳动,缺了劳动生活难以为继,大家便认为这是指责他们,开始生气,跟他争论不休。尽管这样,城里人还是无所作为,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简直想不出能跟他们谈些什么。斯塔尔采夫只好回避各种交谈,只管吃喝玩牌。每当他碰上某家有喜庆,主人请他入席时,他就坐下,望着面前的盘子,默默地吃喝。席间的谈话没有趣味,不公正,愚蠢,他义愤填膺,激动异常,但一言不发。由于他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眼睛望着盘子,城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傲慢的波兰人”,虽说他根本就不是波兰人。

对于戏剧和音乐会这类娱乐活动,他向来不参加,可是每天晚上都打牌,一玩就是三个小时,玩得兴致勃勃。他还有一样消遣——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迷上玩牌的——每到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行医得来的钱,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有的带香水味儿,有的带醋味儿,有的带薰香味儿,有的带鱼油味儿。这些票子胡乱塞在各个口袋里,有时约莫有七十个卢布。等到积攒到几百,他就送到信贷合作社存活期。

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外出求学的四年间,斯塔尔采夫只去过图尔金家两次,还是应薇拉·约瑟福夫娜之请去治她的偏头痛的。每年夏天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都回来度假,但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不知怎么的,每次都错过了。

四年就这样过去了。在一个宁静温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医院里。信是薇拉·约瑟福夫娜写给德米特里·姚内奇的。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光临以便减轻她的病痛。况且今天是她的生日。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和妈妈一样,邀请您。卡。”

斯塔尔采夫考虑一番后,傍晚驱车到了图尔金家。

“哎呀,您好啊,有请!”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欢迎他,“蓬茹杰[103]!”

薇拉·约瑟福夫娜已经老多了,头发也白了。她握住斯塔尔采夫的手,不自然地叹口气,说:

“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老不到我们家来。我太老了,配不上您。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比我幸运。”

科季克呢?她瘦了些,白了些,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和愧疚。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做客。

“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儿心慌意乱。她好奇地细细盯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现在他还是喜欢她,非常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或者说多了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