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第3/4页)

“就这样他一直没有求婚,老是拖着,这使校长太太和我们那里所有太太们大为恼火。他反反复复掂量着面临的义务和责任,与此同时几乎每天都跟瓦莲卡一道散步,也许他认为处在他的地位必须这样做。他还常来我家谈论家庭生活,若不是后来出了一件荒唐事[88],很可能他最终会去求婚,那样的话,就会促成了一门不必要的、愚蠢的婚姻了。在我们这里,出于无聊,出于无所事事,这样的婚姻可以说成千上万。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瓦莲卡的弟弟柯瓦连科,从认识别利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容忍不了他。”

“‘我不明白,’他耸耸肩膀对我们说,‘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容得下这个爱告密的家伙,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哎呀,先生们,你们怎么能在这儿生活!你们这里的空气污浊,能把人活活憋死。难道你们是教育家、为人师表吗?不,你们是一群官吏,你们这里不是科学的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有一股酸臭味,跟警察岗亭里一个样。不,诸位同事,我再跟你们待上一阵,不久就回到自己的庄园去。我宁愿在那里捉捉虾,教乌克兰的孩子读书认字。我一定要走,你们跟这个犹大就留在这里,叫他见鬼去。[89]!’”

有时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来,笑声时而低沉,时而尖细。他双手一摊,问我:

“‘他干吗来我家坐着?他要干吗?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的!’”

他甚至给别利科夫起了个绰号叫‘毒蜘蛛’。自然,我们当着他的面儿从来不提他的姐姐要嫁给‘毒蜘蛛’的事。有一天,校长太太暗示他,说如果把他的姐姐嫁给像别利科夫这样一个稳重的、受人尊敬的人,倒是不错的。他皱起眉头,埋怨道:

“‘这不关我的事。她哪怕嫁一条毒蛇也由她去,我可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现在您听我说下去。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幅漫画:别利科夫穿着套鞋,卷起裤腿,打着雨伞在走路,身边的瓦莲卡挽着他的胳臂,下面的题词是——‘堕入情网的安特罗波斯’。那副神态,您知道吗,惟妙惟肖。这位画家想必画了不止一夜,因为全体男中女中的教员、中等师范学校的教员和全体文官居然人手一张。别利科夫也收到一份。漫画使他的心情极其沉重。”

“我们一道走出家门——这一天刚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们全体师生约好在校门口集合,然后一道步行去城外树林里郊游。我们一道走出家门,他的脸色铁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底下竟有这样恶劣、这样恶毒的人!’他说时嘴唇在发抖。”

“我甚至可怜起他来了。我们走着,突然,您能想象吗,柯瓦连科骑着自行车赶上来了,后面跟着瓦莲卡,也骑着自行车。她满脸通红,很累的样子,但兴高采烈,快活得很。”

“‘我们先走啦!’她大声嚷道,‘天气多好啊,多好啊,简直好得要命!’”

“他们走远了,不见了。我们的别利科夫脸色由青变白,像是吓傻了。他停下脚步,望着我……”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还是我的眼睛看错了?中学教员和女人都能骑自行车,这成何体统?’”

“‘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我说,‘愿意骑就由他们骑好了。’”

“‘怎么行呢?’他喊起来,对我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感到吃惊,‘您这是什么话?!’”

“他像受到致命的一击,不愿再往前走,转身独自回家了。”

“第二天,他老是神经质地搓着手,不住地打战,看脸色他像是病了。没上完课就走了,这在他还是平生第一次早退。他也没有吃午饭。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尽管这时已经是夏天了——步履蹒跚地朝柯瓦连科家走去。瓦莲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请坐。’柯瓦连科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他午睡刚醒,睡眼惺忪,心情极坏。”

别利科夫默默地坐了十来分钟才开口:

“‘我到府上来,是想解解胸中的烦闷。现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恶意诽谤,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亲近的女士画成一幅可笑的漫画。我认为有责任向您保证,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并没有给人任何口实,可以招致这种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举止表明我是一个极其正派的人。’”

柯瓦连科坐在那里生闷气,一言不发。别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后忧心忡忡地小声说:

“‘我对您还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刚开始工作,因此,作为一个年长的同事,我认为有责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骑自行车,可是这种玩闹对为人师表的您来说,是不成体统的!’”

“‘为什么?’柯瓦连科问,声音低沉。”

“‘这还需要解释吗?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还不明白吗?如果教员骑自行车,那么学生们会怎么样呢?恐怕他们只好用脑袋走路了!既然这事没有明文规定可以做,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就两眼发黑。一个女人或姑娘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还有什么事?’”

“‘我只有一件事——对您提出忠告,米哈伊尔·萨维奇。您还年轻,前程远大,您的言行举止务必非常非常小心谨慎。可是您太随便了,哎呀,太随便了!您经常穿着绣花衬衫出门,上街时老拿着什么书,现在还骑起自行车来。您和您姐姐骑自行车的事会传到校长那里,再传到督学那里……那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和我姐姐骑自行车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柯瓦连科说时涨红了脸,“‘谁来干涉我个人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见鬼去!’”

“别利科夫脸色刷白,站了起来。”

“‘既然您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说,‘我提醒您注意,往后在我的面前千万别这样谈论上司。对当局您应当恭而敬之才是。’”

“‘怎么,难道我刚才说了当局的坏话不成?’柯瓦连科责问,愤愤地瞧着他,‘劳驾了,请别来打扰我。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跟您这样的先生根本不想交谈。我不喜欢告密分子。’”

“别利科夫紧张得手忙脚乱起来,匆匆穿上衣服,大惊失色。他平生第一回听见这么不礼貌的话。”

“‘您尽可以随便说去,’他说着从前室走到楼梯口,‘不过我有言在先:我们刚才的谈话也许有人听见了,为了避免别人歪曲谈话的内容,闹出乱子,我必须把这次谈话内容……基本要点,向校长报告。我有责任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