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第2/4页)

“他躺在被子里恐怖至极。他生怕会出什么乱子,生怕阿法纳西会宰了他,生怕窃贼溜进家来,这之后就通宵噩梦连连。到早晨我们一起去学校时,他无精打采,脸色苍白。看得出来,他怕进这所学生众多的学校,感到非常厌恶,而这个生性孤僻的人觉得与我同行也很不自在。”

“‘我们班上总是闹哄哄的,’他说,似乎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心情沉重,‘太不像话!’”

“可是这个希腊语教员,这个套中人,您能想象吗,差一点儿还成家了呢!”

伊凡·伊凡内奇猛地回头瞧瞧板棚,说:

“您开玩笑!”

没错,他差点儿成家了,尽管这多稀奇古怪。我们学校新调来了一位史地课教员,叫米哈伊尔·萨维奇·柯瓦连科,是乌克兰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姐姐瓦莲卡。他年轻,高挑身材,肤色黝黑,一双大手,看模样就知道他说话声音低沉。果真没错,他的声音像从木桶里发出来的:嘭,嘭,嘭……他姐姐年纪已经不轻,三十岁上下,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一句话,不是姑娘,而是果冻,她不拘小节,爱说爱笑,不停地哼着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高声大笑,动不动就发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哈,哈,哈!我们初次正经结识柯瓦连科姐弟,我记得是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在一群神态严肃、拘谨、把参加校长命名日宴会也当作例行公事的教员中间,我们忽然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83]从泡沫中诞生了:她双手叉腰走来走去,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动情地唱起一首《风飘飘》,随后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着再唱一曲,我们大家都让她迷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别利科夫。他在她身旁坐下,甜蜜地微笑着,说:

“‘小俄罗斯语柔和,动听,使人联想到古希腊语。’”

“这番奉承使她感到得意,于是她用令人信服的语气动情地告诉他,说他们在加佳奇县有一处田庄,现在妈妈还住在那里。那里有的是上好的梨,上好的甜瓜,上好的‘卡巴克’[84]!小俄罗斯人把南瓜叫‘卡巴克’,把酒馆叫‘什诺克’。他们用红红的、紫紫的作料做出来的浓汤‘可美味啦,可美味啦,简直好吃得——要命’!”

我们听着,听着,忽然大家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

“‘把他俩撮合成一对,那才叫妙!’校长太太悄悄对我说。”

“不知怎么的这话提醒了大家,原来我们的别利科夫还是个单身汉。这时候我们都感到好生奇怪,我们对他的终身大事怎么竟一直没有注意?居然被完全忽略了。他对女人一般持什么态度?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呢?以前我们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也许我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不论晴天雨天都穿着套鞋、挂着帐子的人还能爱上什么人?”

“‘他早已年过四十,她也三十多了……’校长太太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乐意嫁给他的。’”

“在我们省,人们出于无聊,什么事干不出来?不必要的蠢事层出不穷!可必要的事没人愿干。不是吗,既然绝不会想到别利科夫会结婚,我们又为什么突然之间心血来潮张罗着这桩婚事呢?校长太太、督学太太,以及全体教员太太个个都跃跃欲试,甚至连她们的模样都变漂亮了,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目标。校长太太订了一个剧院包厢,一看——她的包厢里坐着瓦莲卡,拿着一把小扇子,眉开眼笑,喜气洋洋。身旁坐着别利科夫,瘦小,佝偻着身子,倒像是让人用钳子把他从家里钳到这里来的。我在家里请朋友聚会,太太们硬是要我非把别利科夫和瓦莲卡请来不可。总而言之,机器开动起来了。看来瓦莲卡本人并不反对嫁人。她跟弟弟生活在一起不大愉快,大家都知道,姐弟俩凑在一起成天吵吵闹闹,骂骂咧咧。我给诸位说说这么一出好戏:柯瓦连科在街上走着,一个壮实的大高个子,穿着绣花衬衫,一绺头发从制帽里耷拉到额头上。他一手抱着一包书,一手拿一根多节的粗手杖。她姐姐跟在后面,也拿着书。”

“‘我说,米哈伊里克[85],这本书你就没有读过!’她大声嚷道,‘我对你说,我可以起誓,你压根儿没有读过这本书!’”

“‘可我要告诉你,我读过!’柯瓦连科也大声嚷道,还用手杖敲得人行道咚咚响。”

“‘哎呀,我的天哪,明契克[86]!你干吗生气,要知道你我是在谈原则性的问题。’”

“‘可我要告诉你:这书我读过!’他嚷得更响了。”

“在家里,即使有外人在场,他们也照吵不误。这种生活多半让她厌倦了,她一心想有个自己的窝,再说年龄不饶人哪。现在已经不是挑精拣肥的时候,嫁谁都可以,哪怕希腊语教员也凑合。这么说吧,我们这儿的大多数小姐只要能嫁出去就行,嫁谁无所谓。不管怎么说,瓦莲卡开始对我们的别利科夫表露出明显的好感。”

那么,别利科夫呢,他也像我们一样,常去柯瓦连科家。到了那里,他便坐下来,一声不吭。他闷声不响地坐着,瓦莲卡就为他唱《风飘飘》,或者用那双乌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或者突然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

“在恋爱问题上,特别是在婚姻问题上,劝导的作用大着哩。于是全体同事和太太们都劝别利科夫,说他应当结婚了,说他的生活中没有别的欠缺,只差结婚了。我们大家向他道喜,一本正经地重复着那些俗套,比如说婚姻是终身大事,等等。再说瓦莲卡相貌不错,招人喜欢,是五品文官的女儿,又有田庄,最主要的,她是头一个待他这么热情而又真心实意的女人。结果说得他晕头转向,他认定自己当真该结婚了。”

“这下该有人让他收起套鞋和雨伞了。”伊凡·伊凡内奇说。

“想不到吧,怎么可能呢?虽然他把瓦莲卡的相片放在自己桌子上,还老来找我谈论瓦莲卡,谈论家庭生活,谈婚姻是人生大事;虽然他也常去柯瓦连科家,但他的生活方式丝毫没有变化。甚至相反,结婚的决定使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他消瘦了,脸色苍白,人似乎更深地藏进自己的套子里去了。”

“‘瓦尔瓦拉·萨维什娜[87]我喜欢,’他说道,勉强地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每个人都该结婚,但是……这一切,知道吗,事出突然……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对他说,‘您结婚就是了。’”

“‘不,结婚是一件大事,首先应当掂量一下将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免得日后闹出什么乱子。这件事弄得我心烦意乱,现在天天夜里都睡不着觉。老实说吧,他们姐弟俩的思想方法有点儿古怪,让我心里有点儿怕。他们的言谈,您知道吗,也有点儿古怪。她的性格太活泼。真要结了婚,恐怕日后会闹出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