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第3/8页)

“我哪有时间,亲爱的?我总是忙忙碌碌。等我有空了,火车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适。”

“不过看到你我好高兴!我夜夜都梦见你!我真担心你病了。哎呀,你不会知道你是多么可爱,你来得正好!这下可救了我了!只有你能救得了我!明天这儿要举行一个顶顶别致的婚礼,”她说着,笑嘻嘻地为丈夫系好领带,“车站上的年轻电报员奇克里杰耶夫明天结婚。很帅的一个小伙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吗,他的脸上有一股刚强的、像熊一样的表情……正合适拿他当模特画一幅年轻的瓦里亚格人[21]。我们住在别墅里的人全对他很感兴趣,已经答应一定参加他的婚礼……他这人没有钱,孤单一人,还胆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说,不同情他那就是罪过。你想想,做完弥撒就举行结婚仪式,然后从教堂里出来,大伙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葱翠的小树林,小鸟唱着歌,在草地上的阳光斑斑驳驳,在这片翠绿色的背景上,我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斑点——这画面多别致,有着法国印象派的韵味。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么衣服进教堂?”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做出一副哭相,“我这儿样样都缺,实在是样样都缺!没有衣服,没有花,没有手套……你一定得救救我。你既然来了,那就是说,是命运吩咐你来拯救我的。我亲爱的,你拿着这串钥匙,回家去,把衣柜里我那件粉红色连衣裙取来。你没忘了吧,就挂在最前面……然后在储藏室的右边地板上,你会看到两个硬纸盒。你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尽是花边,花边,花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零头碎料,这些东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弄皱了。亲爱的,把花都取来,容我挑挑……另外,再买一副手套。”

“好吧,”戴莫夫说,“我明天回去,叫人送来。”

“明天怎么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吃惊地望着他,“明天怎么来得及?明天头班火车早上九点开,婚礼在十一点举行。不,亲爱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来不了,那就找个人送来。好了,去吧……很快就有趟客车要经过这里。别误了火车,亲爱的。”

“好吧。”

“唉,我真舍不得放你走,”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唉,我这个傻瓜,干吗答应那个电报员呢?”

戴莫夫匆匆喝了一杯茶,拿了一个面包圈,温和地微笑着,上车站去了,那些鱼子酱、奶酪和鲑鱼,都让那两个黑发男子和胖演员消受了。

六月里一个宁静的月夜,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上一条游轮的甲板上,时而望着水面,时而望着美丽的河岸。她的身旁站着里亚博夫斯基,对她说,水上黑黝黝的阴影并非阴影,而是梦。又说,这魔幻般的水域和它神奇的闪光,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以及忧伤而沉思中的河岸,都在诉说着我们生活的空虚,昭示着人世间存在一种崇高而永恒的幸福;在这样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却自己,死去,变成回忆,那该多美好!过去的岁月庸俗而无趣,未来也毫无意义,人的一生只能巧遇一次这美妙的夜晚,它也很快就要消逝,进入永恒——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时而聆听着里亚博夫斯基的呓语,时而聆听着夜的宁静,心里却想着:她是永生的,永远不会死去。这前所未见的绿宝石般的河水,这天空、河岸,这幢幢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难以自抑的欢乐,都在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月夜的那一边,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等待她的将是成功、荣誉和人民的爱戴……她久久地凝视着远方,似乎看到了蜂涌的人群,辉煌的灯火,似乎听到了庆典上凯旋的乐曲和人们的欢呼声,她自己则穿一袭白色长裙,鲜花从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还想到,跟她并排站着、伏在船侧栏杆上的这个男人,是真正的伟人,天才,上帝的宠儿……迄今为止,他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那么优秀、新颖、不同凡响,日后他的稀世奇才完全成熟,他的创作将无限高超,令世人倾倒。这一点,从他的脸、从他的表达方式,从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表露无遗。关于阴影和黄昏的情调,关于月光,他都说得与众不同,用的是自己独特的语言,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种驾驭大自然的魅力。他本人风流倜傥,极富独创性。他独立不羁,逍遥自在,超凡脱俗,过着小鸟一样的生活。

“天凉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里亚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切地说:

“我觉得我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是奴隶。今天你为什么如此迷人?”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他的眼神令她胆战心惊,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发了疯似的爱着您……”他细声悄语道,呼出的气哈到她的脸颊上,“只要您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抛弃艺术……”他激动万分地喃喃道,“爱我吧,爱我吧……”

“别说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时闭上了眼睛,“太可怕了。可戴莫夫呢?”

“什么戴莫夫?为什么提戴莫夫?戴莫夫关我什么事?伏尔加河,月亮,美景,我的爱情,我的痴情就在这儿,可没有什么戴莫夫!……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只求您给我片刻的……一瞬间的欢乐!”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觉得过去的一切,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会,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模糊不清,毫无必要,显得非常遥远……事实是,戴莫夫算什么?为什么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世间确有戴莫夫这个人吗,或者他仅仅是一个梦?

“其实,对他这样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来说,他得到的那份幸福已经够多的了。”她双手掩面想道,“让别人谴责去吧,诅咒去吧,我偏要这样,宁愿毁灭,偏要这样,宁愿毁灭……生活中的一切都应当去体验一番。天哪,这多恐怖又多美妙啊!”

“噢,怎么样?怎么样?”画家喃喃道,他搂着她,贪婪地吻她的手,她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你爱不爱我?爱吗?爱吗?啊,夜多宁静!多美妙!”

“是的,是个美妙的夜!”她悄声说,瞧着他那双饱含泪水而闪闪发亮的眼睛,接着快速回过头去,搂住他,热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玛了!”甲板的另一侧有人高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