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第3/4页)

当天晚上,库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苦苦思索,最后毅然决然在桌前坐了下来,给主教写了封信。他请求拨款,祈求祝福,同时真诚地,像儿子那样,恳切地陈述了自己对辛科沃村教士的看法。“他年轻,”他写道,“缺乏足够的教养,看来还贪杯,这样的人不符合俄罗斯民众世世代代对教士所提出的要求。”写完信,库宁深深松了口气,满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心满意足地睡了。

礼拜一早晨,库宁还躺在床上,有人通报说雅科夫教士来访。他很不愿起床,便吩咐回说自己不在家。礼拜二他出席调解法官会审法庭,礼拜六才回来。后来从下人处听说,那些天雅科夫教士天天都来找他。

“他可真的喜欢上我的那些小甜面包了!”库宁心想。

礼拜天,快到傍晚时分,雅科夫教士又来了。这次不但是他的衣襟,连帽子也沾上了污泥。像上次一样,他也是脸孔通红,满身是汗。同样挨着椅沿坐下去,库宁决心不提学校的事,不再对牛弹琴。

“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我给您带来了一份教科书的单子……”雅科夫教士先开了口。

“谢谢。”

从种种迹象看来,雅科夫教士不是为这单子而来的。他的整个神情显得很不安。但与此同时,脸上又显出果断的神色,像一个人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了一个什么主意来。他急着要说出一件重大的、极其必要的事件,眼下正鼓起勇气,克服胆怯。

“他干吗一言不发?”库宁恼了,“瞧他若无其事地坐着,我可没时间跟他耗下去。”

神甫费劲儿地想打破这一言不发的尴尬局面,掩盖内心的挣扎,勉强挤了点儿笑容出来,这一笑害得他涨红了脸、直冒汗,与他那蓝灰色的眼睛和呆滞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库宁实在看不下去,便转过了身子,感到可恶至极。

“很抱歉,神甫,我得外出了……”他说。

雅科夫教士一听,身子哆嗦了一下,像个梦中人挨了人家一棍子,可他还继续微笑着,慌慌张张动手掩好自己的衣襟。库宁见了只觉得这人既可恶,又可怜,想变变自己生硬的态度。

“神甫,请下次再来吧……”他说,“不过分别前我要对您提出一个请求……是这么回事,我心血来潮,写了两份布道词……这就让您看看……合适的话,请读读。”

“好的,先生……”雅科夫教士说着,伸出手,手心盖住了桌子上库宁写的布道词,“我收下,先生……”

他立了片刻,犹豫了一阵儿,把衣襟裹得更紧,忽然收起了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果断地抬起了头。

“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他说,看得出来,他竭力想要把话说得响些、清楚些。

“请问什么事?”

“我听说,您打算……辞退自己的文书……现在正要物色新的……”

“是的……那么您是要向我推荐什么人吗?”

“我,知道吗,我,这个,您能不能把这个职位提供给……我?”

“莫非您要辞掉神职吗?”库宁惊讶之余,问道。

“不,不。”雅科夫教士立即答道,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发白,浑身哆嗦了起来,“求上帝保佑!如果您怀疑我有这想法,那就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只是想抽出点儿时间……好增加点儿收入……不必了,不麻烦您了!”

“哼……收入……可我每月给文书的钱只有区区二十卢布!”

“天哪,只要十卢布我就求之不得了!”教士喃喃道,还回头看了一眼,“十卢布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觉得挺奇怪吧,谁听了都觉得奇怪。会说‘一个多贪心的教士,多爱财的教士——他的钱都用在哪里了’?我自己也觉得是贪心……责备起了自己,怪罪起了自己……愧对众人……我对您,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说句良心话,请正直的上帝为我作证……”

雅科夫教士喘了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已想好了一大段要向您表明心迹的话,可……现在全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我每年都有一百五十卢布的收入。大家都奇怪这些钱我都花在哪里了……我凭良心向您解释……每年我都要为我弟弟彼得交给宗教学校四十卢布。他在学校里一切都是免费的,可笔墨纸张得由我……”

“哦,我信,我信!可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库宁听客人说了这些袒露心迹的话,只觉得心情沉重,不敢正视对方那饱含泪水的目光,只是挥挥手,说。

“还有,先生,我要为自己这个教职向正教管区监督局交一笔款项,至今还没还清。按规定,我得为该职位交纳两百卢布,即每月交十卢布……请细想,我还剩下多少?此外我每月至少还得向阿夫拉阿米神甫付十卢布!”

“哪个阿夫拉阿米神甫?”

“就是辛科沃村我的前任阿夫拉阿米神甫。他之所以失去该职位是因为……体弱多病。可他现在还住在辛科沃村!你叫他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他年纪大了,可总得有地方住,有吃、穿、用吧!我受不了眼看着他沿街乞讨!那样我的罪孽可就大了!我的罪孽可就大了!他……已债台高筑,我没替他还清债务,也是我的罪过。”

雅科夫教士猛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眼望着地面,在房里来回快步走了起来。

“天哪,天哪!”他时而举起手,时而放下,喃喃道,“救救我们,发发慈悲吧!如果你无能为力,信仰不坚定,何必来担任这一教职?我绝望之极!圣母,救救我吧!”

“别激动,神甫!”库宁说。

“饥饿难当呀,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接着说道,“请多多包涵,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我知道,只要我求人,愿叩头哈腰,人人都会帮助我的,可我……做不到!我怕丢脸!我怎么能向庄稼人求助呢?您在此地供职,您是看见的……谁会伸手向乞丐求助?向有钱人告助吗?我做不到向地主告助!我有自尊心!有廉耻!”

雅科夫教士挥挥手,双手焦急不安地搔搔头。

“廉耻!天哪,我有廉耻!我自尊,不愿让别人看到我潦倒。您来我家做客时,我们没一片茶叶,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丝毫没有!可自尊心逼得我不愿对您说出实情!我为自己的一身衣服,为这些补丁而害臊……为自己的法衣、为挨饿而害臊……那么教士的自尊心正当吗?”

雅科夫教士到了书房中央,停了下来,像是库宁不在身边似的,径自说了下去。

“就算我忍受得了饥饿和羞辱,天哪,殊不知,我还有妻子!知道吗,她可是好人家出身的!她有一双白净的手,那么温柔,习惯于喝茶,吃白面包,睡床单……她在娘家弹钢琴……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许她喜欢梳妆打扮,爱撒娇,坐着车串门拜客……可到了我这里,还不如厨娘,没脸上街见人。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当我去做客,带回去一只苹果或小甜面包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