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第2/4页)

库宁到了木造的教堂前,只见灰色的教堂已经破败,教堂的门廊原涂过白漆,现已全都剥落,看上去像是两根难看的车杠,门口上方的圣像,现在成了模糊不清的黑点。这一贫困的景象深深触动了库宁的心,他不禁生出怜惜之情。他低垂下眼睛,进了教堂,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祈祷刚刚开始,老态龙钟的诵经士弓着背,用一种低沉而含糊的男高音诵读祷词。雅科夫教士,没有助祭协助,独自一人主持祈祷,手摇提炉,在教堂里来回巡视。要不是库宁走进这贫穷潦倒的教堂时怀着谦卑的心情,一见雅科夫教士他会对他微微一笑的,他面前站着的矮小雅科夫穿着的是件皱巴巴、特别长的旧黄布法衣,下摆拖到了地。库宁一见这些教民起初吃惊不小:眼见到的一色是老人和小孩……有劳力的大人哪里去了?青年和壮年人哪里去了?但站了一会儿,细看那些老年人的脸后,原来他把一些年轻人也当成了老人了。不过他对自己这看错人的小小失误并没太放在心上。

教堂内也和外面一样,一片灰色,一副破败相。圣幛和深棕色的墙上没有一处不是因年深日久而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处处斑斑驳驳。窗子倒有不少,可全是灰蒙蒙的,所以教堂里笼罩着一片昏暗。

“这儿倒是灵魂纯洁之人祈祷的好地方……”库宁心想,“如果说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以其雄伟宏大而令人赞叹,那此处则以其谦卑和简朴使人倾倒。”

但是雅科夫教士一步上圣坛,开始祈祷,他那虔诚的心情便一扫而光了。雅科夫教士年纪轻轻,从宗教学校一出来就直接到这里来做司祭,没有形成做礼拜的一套固定模式。他读经文的时候,仿佛还在选择什么样的嗓音合适:是响亮的男高音,还是低沉的男低音?他跪拜的姿势不正规,走起路来急匆匆的,开关圣幛的中门用力过猛……一看就知道,诵经士年老多病,又是个聋子,司祭对他说什么,也听不清,因而老发生些小误会。没等雅科夫把该念的祷词念完,他就张嘴唱了起来,要么就是雅科夫教士早已祈祷完毕,老诵经士还是竖起耳朵对着圣坛,听着,就是不张嘴。待别人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唱起来。老诵经士的嗓音苍老沙哑、病态,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模糊不清……他的声音原已没腔没调,偏叫一个个头刚到唱诗席的小男孩给他帮腔,那孩子扯起喉咙发出刺耳的高亢童音,有意与他作对似的,两个声音极不协调。库宁立了片刻,听了听,便到外面抽烟去了。他大失所望,厌恶地打量着这灰色的教堂。

“人们都说民众的宗教感情失落了……”他叹了口气,“这也不足为奇!这样的神职人员,但愿他们派更多的来这里才好!”

此后库宁两三次进出教堂,每次进去心头都憋得慌,急着跑出来透透气。终于等到了祈祷结束,他径直去了雅科夫教士家。神甫的房子内部与普通的农舍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屋顶铺的干草整齐些,窗上挂着白窗帘。雅科夫教士领着库宁进了一个明亮的小房间,是泥地没铺地板,四壁糊着廉价的壁纸。虽说房主人也追求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漂亮些,譬如说,墙上挂着一些装在框子里的照片、一只时钟,一把剪刀成了这钟的钟摆,但整个陈设毕竟显得过于简陋。一看家具,人家还以为这些都是雅科夫教士挨家挨户搜罗来的:有人给了他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圆桌;另一家人送他一条板凳;那张椅背向后弯曲得很厉害的椅子则是第三家人给的;第四家人送的椅子椅背虽是直的,可坐的地方已凹下去了;第五家人大方地给了他一张类似沙发的玩意儿,背是平的,坐的地方满是窟窿,活像只筛子。这宝贝疙瘩被漆成了深红色,油漆味儿刺鼻。库宁原想坐到椅子上,转念一想还是坐到板凳上牢靠。

“您这是第一次来我们教堂吧?”雅科夫教士说着,把自己的帽子挂到了歪歪扭扭的钉子上。

“是初次登门。是这么一回事,神甫……谈正事前,能不能赏我一杯茶,要不我整个灵魂都渴干了。”

雅科夫教士眨巴起了眼睛,咳了一声,去了隔板后面,接着响起了窃窃细语声。

“大概是跟妻子说话……”库宁想,“我倒想看看这个红棕色头发的神甫有个什么样的太太……”

不一会儿,雅科夫教士从隔板后出来,红着脸,大汗淋漓,勉强挤出点儿笑容,在库宁对面挨着沙发沿坐了下来。

“这就生上茶炊。”他说着,眼不望客人。

“老天爷,他们到现在还没生茶炊!”库宁大吃一惊,暗自思忖,“没奈何,只好等着了!”

“我给您带来一篇信稿,”他说,“是我写给主教的。喝了茶后我来念念……也许您可以做些补充……”

“好的,先生。”

一阵沉默。雅科夫教士不时战战兢兢偷眼看了看隔板,理理头发,擤擤鼻子。

“这天气还真不错,先生。”他说。

“是不错。不过我感兴趣的是昨天我读到过的一则消息……沃尔斯克地方自治局通过一项决议,要把自己所管辖的所有学校都交教会管理。这挺有其特色。”

库宁说罢站起身,在泥地上踱起了步,说了自己的一些设想。

“这倒没什么,”他说,“只要教会的人能认清自己所负的高尚使命,清楚理解自己的责任就好办了。令我遗憾的是,我知道有些神职人员,其知识水平和道德品质连在军队里当个文书也不配,遑论做教士?我想您会同意的:一个不称职的教师给学校带来的损害远不及不称职的教士大。”

库宁打量了一眼雅科夫教士,只见他弓着背,在苦思冥想,显然没听客人说话。

“雅沙!你过来!”只听隔板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雅科夫教士身子哆嗦了一下,到隔板后面去了。接着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库宁急着要喝茶,难受极了。

“不行,这茶是没指望喝到了!”他看了看钟,心想,“看来,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主人金口难开,一言不发,只是呆坐着眨巴眼睛。”

库宁拿来帽子,等雅科夫教士一来,就告辞了。

“这一个上午算是白白糟蹋了,”回去的路上库宁懊恼地想道,“他是根木头!一个树桩!他对学校毫无兴趣,无异于我对去年的雪一样已索然无味。不行,我不能跟着他胡混了!跟他一起将一事无成!一旦首席贵族知道这儿的教士是这等货色,他就不会再为学校的事操心了。先得物色个好教士,然后再张罗学校的事!”

现在库宁简直恨死雅科夫教士了。这个人,他那可怜而可笑的身材,皱巴巴的法衣,女人的脸孔,做祷告的模样,他过的那生活,官场上那种畏首畏尾、毕恭毕敬的态度,无异亵渎了库宁胸中仅存的那点儿宗教感情,这种感情是跟他吃奶时听到的童话一起悄悄地遗存至今的。他对他人事业的一片热心和真诚,却遇到这般冷淡和漠视的对待,这是他的自尊心所万万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