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4/4页)

“天哪,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惊叫声使我既感动又尴尬。我明白,她是关心我而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和惊讶神色。我赶紧向她说明,我不住这儿,只是偶尔来看看罢了。

“看看?”她讥笑而又生气地感叹道,“你这是要看什么?看什么地方?是看过路人的口袋或女人的胸脯?”

她脸色憔悴,眼睛下面有一道道黑影,嘴唇松弛地下垂着。

她在饭馆门口停下来,说:

“走,我们喝茶去!你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是本地人,可我还是不大相信你……”

但是到了饭馆里她却好像相信我了。她一边倒茶,一边干巴巴地说,她在一小时之前才起床,早点都还没有吃。

“昨晚我躺下的时候就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我已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喝酒了。”

我很可怜她,在她面前我感到很尴尬。我很想问问她,她的女儿现在在哪儿。她喝了伏特加和热茶后,说起话来往往是既泼辣又粗鲁,跟这条街的所有女人一样。但当我问到她的女儿时,她马上就清醒过来,喊道:

“你干吗要打听她?不行,亲爱的,你可别碰我的女儿!你不会得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对我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是谁?——一个洗衣妇,算她的什么妈妈呢?她可是受过教育的人,有学问。所以,老弟,她离开了我,到有钱的女友家去了,好像是当教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声地问我:

“原来是这样!洗衣妇你不要,那么妓女你要吗?”

我当然马上就看出来,她就是“妓女”。这条街上没有别的女人。但这事由她自己说出来,让我感到害羞和怜惜,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她的自白灼痛了我:不久前,她还是一个多么勇敢、独立和聪明的女人呀!

“你呀,”她瞥了我一眼,叹口气说,“离开这儿吧!我请求你并且劝告你,以后别再到这地方来了,你会完蛋的!”

后来她把身子俯在桌子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什么,像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地小声说起来:

“其实我对你的请求和劝告又有什么用呢?连我的亲生女儿都不听我的话。我对她说:‘你不能把你亲生母亲都抛弃了,你这是怎么啦?’她却说:‘我只好去上吊了。’后来她就到喀山去了。她想学妇产科。也好……可我怎么办?我就只好这样了……我靠谁呢?只好靠过路人了……”

她不说了,在想什么事情,想了很久,嘴唇无声地抖动着,看样子她已经把我忘了。她的嘴角垂了下来,嘴弯成镰刀形,嘴皮在不停地颤动,抖动的嘴唇好像发出了无声的语言。看着这一切,我心里很难受。她的脸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的脸,头巾下面露出一绺头发,披在脸颊上,绕到小耳朵后面。一滴眼泪落在冷却了的茶杯里,她看见了,便把茶杯推开,并紧紧地闭起眼睛,又挤出两滴眼泪,然后用手帕擦去。

我不忍再跟她继续坐下去了,便轻轻地站起身来。

“再见了!”

“啊?要走,滚吧!”她没有看我,手一挥。大概已经忘记她跟谁在一起了。

我回到院子里去找阿尔达里昂,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鱼的,我却想对他讲一讲这个女人的事。可是现在他和罗宾诺克都已不在房顶上了。当我在乱哄哄的院子里寻找他们时,街上又开始了那习以为常的荒唐的吵架了。

我从大门口出来,马上又碰见娜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被打破的脸,另一只手整理着蓬乱的头发。她盲目地在街上走着,阿尔达里昂和罗宾诺克正走在她的后面。罗宾诺克说:

“再给她拳,再来一拳!”

阿尔达里昂追上了她,挥起了拳头。她转过脸来,挺起胸对着他,脸色非常可怕,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

“来,打吧!”她大声喊道。

我抓住阿尔达里昂的手,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你干啥?”

“别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他哈哈地笑起来。

“她是你的情妇?哎呀呀,娜塔利娅,你竟勾搭上一个修道士!”罗宾诺克也拍着大腿大笑起来。他们用肮脏的下流话奚落了我许久,这使我非常难过。正当他们这样胡闹的时候,娜塔利娅离开了。我终于忍受不了,便一头朝罗宾诺克的胸口撞去,把他撞倒在地后,我跑开了。

从这一天起,我许久都没有到“百万街”去。不过后来在一条渡轮上再一次碰到了阿尔达里昂。

“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对他说,他当时打娜塔利娅和用脏话侮辱我的事,想起来就非常难过。阿尔达里昂却和善地笑了笑。

“难道你对此事就那么认真吗?我们只不过是开玩笑逗逗你罢了!而她,是个妓女,为什么不可以打呢?老婆都可以打,难道这种女人还要怜惜吗?其实这也是闹着玩的。我当然也知道,拳头是教不好人的。”

“那么你教训她什么呢?你哪方面比她强呢?……”

他抱住我的双肩,使劲地摇晃我,讥讽地说:

“我们之所以糟就糟在谁也不比谁好些……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我全明白!我不是个乡巴佬……”

他有点微醉,并且很快活,他就像一个和善的教师带着温存的遗憾望着一个愚笨的学生……

我有时也碰到巴维尔·奥金佐夫。他变得更麻利了,打扮得很漂亮,跟我说话时傲气十足,动不动就责备人说:

“你干吗要去干这种没出息的活!真是乡巴佬……”

然后他便忧郁地讲一些作坊里的新闻。

“日哈列夫还是跟那个像母牛一样的女人搞在一起;西塔诺夫看来很悲观,酗酒无度;戈果列夫被狼吃了——他回家过圣诞节时喝醉了,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维尔洋洋得意地笑着,说起他编造的笑话来:

“狼把他吃了,于是狼也醉了!这些狼得意地在森林里用后脚走起路来,像受过训练的狗那样,并且不断地号叫,可是过了一昼夜之后,它们全都死了!……”

我听了这话后也笑了笑。不过我觉得,这个作坊和那里所经历的一切已经离我很远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儿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