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5页)

“上帝啊!我多么怜惜大家呀!”巴维尔小声地说。

这种对人的怜惜,越来越让我感到不安。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两人都认为,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生活却过得不好,枯燥苦闷得受不了,他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房屋、树木、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摇晃、哀号、哭泣,大斋日的钟声在悲鸣,寂寞像波浪似的涌进了作坊,铅一样沉重地打压着人们,把他们身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压死,然后把他们赶进酒馆里去,赶到女人那里去,因为女人也跟酒一样,成了他们忘却一切的手段。

在这样的夜晚,书也帮不上忙了。于是我和巴维尔便竭力用自己的办法来让大家高兴,我们把烟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带上亚麻做的假胡须,演出我们自己编造的各种喜剧,英勇地与烦闷作斗争,强使大家开颜。我想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这本书,便把它改编成对话,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床上,在那里进行即兴表演,开心地把假想中的瑞典人的脑袋砍下来。观众们都乐得哈哈大笑。

观众最喜欢的是一个关于中国鬼秦友东的传说201。巴维尔扮演那个突然想做善事的倒霉鬼,其他角色一切由我扮演,既扮男的,也扮女的,还扮各种景物,扮善鬼,也扮石头,中国鬼每次想做善事都做不成而垂头丧气的时候,就坐在这块石头上休息。

观众哈哈笑了,而我却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能逗他们笑了呢。因为太容易,反而使我觉得不高兴。

“啊哈,两个小丑!”他们对我们叫喊,“啊哈,两个强盗!”

可是,越往后便越令人烦恼地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我们这里从来就不存在欢乐,也不珍惜欢乐;人们故意地把它从弃置中抬出来,只是当作一种消除死气沉沉的烦闷的工具罢了,这种欢乐的内在力量是令人怀疑的,因为它不是自身的存在,也不是为着要生存而存在,而是受悲哀的招引而出现的。

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往往很快地转变为残酷的悲剧,快得出人意料和不可捉摸。一个人正在跳舞,好像要挣脱束缚着他的羁绊,可是却突然发泄出内心的残酷兽性,在兽性的苦闷中向一切人扑过去,撕毁一切,咬断一切,破坏一切……

这种因外力推动的强作的欢乐使我愤慨,当我愤慨得忘乎所以时,便把突发编造出来的幻想故事讲给大家听,演给大家看。我很想在人们的心中引起真正的、自由的、轻松的快乐!我作出了一点成绩,他们称赞了我,对我表示惊喜。但是似乎被我动摇了的苦闷又慢慢地显露出来,并变得愈加严重了,把大家压倒了。

阴郁的拉里昂内奇亲和地说:

“你真是个快活人,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会让人开心,”日哈列夫也附和着他说,“马克西梅奇,你到杂剧团或剧院去吧,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丑角。”

作坊里在谢肉节和圣诞节去看过戏的只有两个人:卡宾久兴和西塔诺夫。年长的师傅们郑重地劝他们在洗礼节时到约旦202的冰窖里去洗掉这个罪恶。西塔诺夫经常地劝导我:

“丢开一切,你学戏去吧!”

接着他就激动地给我讲了悲惨的《雅科夫列夫演员的一生》203。

“瞧,竟有这种事!”

他喜欢讲述斯图亚特王朝玛丽娅女王204的故事,称她是“骗子手”,而特别赞赏的是《西班牙贵族》205这本书。

“马克西梅奇,唐·谢扎尔·德·巴赞206是一个最高尚的人,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人!”

他本人身上也有某些“西班牙贵族”的气质。有一次在瞭望台前的广场上有三个消防队员在殴打一个农民取乐,有四十多个人在围观这场殴打,为消防队员喝彩。西塔诺夫冲了过去,挥起长胳膊猛击三个消防队员,扶起那个农民,把他推进人群里,大声喊道:

“把他领走!”

他自己却留了下来,一人对三人。消防队的驻所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那些消防队员尽可以叫来援兵,把西塔诺夫痛打一顿。幸运的是,那几个消防队员当时吓坏了,躲到院子里去了。

“一群狗东西!”他在他们身后骂了一声。

每逢星期天,青年们都到彼得巴甫洛夫墓地的林场上去斗拳,他们聚集在那里,跟清道夫们及附近农村的村民进行比赛。清道夫里派出与城里人对抗赛的是一位著名的拳击手,他是莫尔多瓦人,身材魁梧,但脑袋很小,眼睛有病,老流眼泪,他用短上衣的脏袖子擦了擦眼泪,叉开双腿站在自己人面前,善意地向人挑战:

“你们出来呀,不然,我要冻坏了!”我们这一边出来跟他们对阵的是卡宾久兴,可是他老是败在莫尔多瓦人的手下。不过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哥萨克卡宾久兴还是气喘吁吁地说:

“誓死也要把这个莫尔多瓦人打败!”

这决心终于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为此而戒了烟,睡觉前用冰雪擦身,大量吃肉;为了让肌肉发达,他每天晚上用两普特重的秤砣画许多次十字。然而这一切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把铅块缝在手套里,对西塔诺夫吹嘘说:

“这一次,莫尔多瓦人可要完蛋了!”

西塔诺夫则严厉地警告他:

“使不得,不然我要在比赛前说出来!”

卡宾久兴不相信他的话。但比赛开始的时候,西塔诺夫忽然对莫尔多瓦人说:

“瓦西里·伊万内奇,你退下,我先跟卡宾久兴比一场!”

哥萨克顿时面红耳赤,大声嚷道:

“我不跟你比,你走开!”

“你要比!”西塔诺夫说着便朝他走去,用逼人的目光直盯着哥萨克的脸。卡宾久兴在原地跺脚,把手套脱下来,塞进怀里,立即离开了比赛场。

不论是我们还是对方都感到很不愉快,并且很奇怪。有一位公证人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

“老兄,把你们家里的事拿到赛场上来解决,那是违规的!”

四面八方的人都注视着西塔诺夫,骂他。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对这位公证人说:

“要是我说我制止了一场凶杀呢?”

这位公证人马上就明白了,甚至摘下了帽子说:

“那我们就要感谢你了!”

“只是,老叔,请你不要声张出去!”

“为啥呢?卡宾久兴是一位少有的拳击师,不过一个人输了,会发狠,这我们能理解!以后比赛前,得先检查他的手套。”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公证人走了之后,我们这边的人便骂西塔诺夫:

“你鬼迷心窍,多什么嘴呀!让哥萨克揍他去好了,如今我们又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