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5页)

我念完之后,日哈列夫再一次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这才是人生!啊哈,恶魔呀,恶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老兄,啊?”

西塔诺夫越过我的肩膀,探过身来,念了几句,笑着说:

“我把它抄在自己的笔记本里……”

日哈列夫站起来,把书拿到自己桌上去,但又停了下来,突然用发颤的声音生气地说:

“我们活得像一头瞎了眼的小狗,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无论是上帝还是恶魔都不需要我们!我们算是上帝的什么奴仆?约伯200是仆人,上帝还亲自跟他说过话,跟摩西也一样!他甚至还给摩西取了名字:摩西——意思就是‘我们的’,即上帝的人。可我们是谁呢?……”

他把书锁起来,穿好衣服,问西塔诺夫:

“上酒馆去吗?”

“我去找我的女人。”西塔诺夫小声答道。

他们走了之后,我便在门边地板上躺下来,巴维尔·奥金佐夫也跟我在一起。他翻来覆去许久,呼哧着,突然轻轻地哭了。

“你怎么啦?”

“我觉得他们可怜极了,”他说,“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四年了,我了解他们……”

我也可怜他们。我们很久都睡不着,小声地谈论着他们。我们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善良的美好品格,而且他们身上还有着某种更使孩子们同情他们的东西。

我和巴维尔·奥金佐夫很友好。后来他成了一名优秀的工匠,不过时间坚持得不长,快到三十岁的时候,他开始凶狠地喝酒。后来我在莫斯科的希特罗夫市场上碰到他,这时他已经成了流浪汉。不久前听说他已经得伤寒病死了。想到我这一生中有多少好人毫无意义地死去,我感到十分寒心!当然,所有的人都会变得年老体衰,最后死去,这是自然现象,然而无论哪里都没有像在我们俄国那样,人们老死得如此迅速可怕,如此没有意义……

我比他大两岁,当时他还是一个圆脑袋的孩子,活泼,聪明,诚实;他天资很高,善于画各种鸟、猫和狗,他还给工匠们画漫画,常把他们画成长羽毛的鸟类:把西塔诺夫画成一只悲凄的单脚鹬鸟;日哈列夫则成了断了鸡冠、头上没了羽毛的公鸡;有病的达维多夫变成一只可怕的凤头麦鸡。不过他画得最成功的还是老模压工戈果列夫,把他画成一只大耳朵的蝙蝠,长着一个滑稽的鼻子和一双六爪的细腿,圆圆的黑脸上,两只眼睛边上都有一道白圈,瞳孔则像扁豆,横在眼睛里,这使他的脸显出一种生动却又丑陋的表情。

巴维尔把这些漫画拿给工匠们看,他们都没有生气。不过给戈果列夫画的漫画却让大家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于是大家都严肃地忠告画家说:

“你最好把它撕了,老头儿看到了会要你的命的!”

这个又脏又臭、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儿笃信上帝达到令人讨厌的地步。他无恶不作,常把作坊的事情向掌柜告密。由于老板娘有意招掌柜为女婿,所以掌柜就把自己当成了整个作坊和所有人的主人了。全作坊的人都恨他,但又怕他,因此也怕戈果列夫。

巴维尔狂热地千方百计地捉弄这个模压工,不让他有一分钟的安静,而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方面我也全力支持他。作坊里的人看见我们几乎总是用无情而粗野的方式对待他,也都挺快乐,但也警告我们说:

“孩子们,你们会吃亏的!‘小甲虫库兹卡’会把你赶走的!”

“小甲虫库兹卡”是作坊里的人给掌柜起的绰号。

警告并没有吓住我们。趁模压工睡着的时候,我们在他脸上抹上颜料。有一回他喝醉睡着了,我们把他的鼻子涂成了金色。他一连三天都没能把鼻孔里的金屑去掉。每次当我们成功地把老头儿激怒之后,我就想起了轮船,想起那个矮小的维亚特省的士兵,心里便感到不安。戈果列夫尽管年纪大了,但力气还很大,他常常出其不意地抓住我们,将我们痛打一顿,打了我们后还要去向老板娘告状。

老板娘也是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因此她平时总是很和善很快乐,并总是吓唬我们,用胖胖的手敲着桌子大声说:

“小鬼们,你们又淘气了?他年岁大了,应该尊敬他!是谁往他杯子里倒煤油来着?”

“是我们……”

老板娘惊讶地说:

“天哪,他们居然还自己承认哩!该死的东西……应该尊重老人!”

她把我们赶开。晚上她告诉了掌柜。掌柜生气地对我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读书,甚至还读圣经,却干出这种胡闹的事情,为啥?你可要当心,老弟!”

老板娘是个单身女人,很是可怜。她常常喝着甜酒,坐在窗前吟唱:

没有一个同情我的人,

也没人对我表示可怜,

谁也不知道我的苦恼,

我向谁诉说我的悲凄。

接着她便呜咽地拉长其衰老的颤音:

“唉——哟——哟……”

有一次,我看见她手里提着一壶煮开了的牛奶走到楼梯边,突然脚一歪跌倒了,笨重地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滚下去,可是手里仍然没有扔掉牛奶壶,牛奶泼在她的衣服上,她却伸直两只手,生气地对奶壶嚷道:

“你怎么啦,魔鬼?你要到哪里去?”

她不胖,但全身松弛得软绵绵的,像一只已不能捕鼠的老猫,由于保养得好,身体有点笨重,只会哼哼着,甜蜜地回忆自己往日的成功和快乐。

“瞧,”西塔诺夫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说,“过去是家大业大,一个很好的作坊,操持这个家业的是聪明人,可现在一切都不行了,一切都落到库兹卡手里了!我们干活呀,干活,全都是替别人卖力!想到这一点,脑子里的发条便突然断了,什么也不想干了,真想对这一工作啐一口唾沫,然后爬到屋顶上去,在那里望着天空,躺他一个夏天……”

巴维尔·奥金佐夫也有西塔诺夫的这种思想。他学着成年人的姿势抽卷烟,抽象地议论上帝啦,酗酒啦,女人啦,还说任何工作都毫无意义,因为虽然一些人在劳作,而另一些人却在破坏人家的劳动成果,不珍惜它,不理解它。

这时候,他那张尖削的可爱的脸就会皱起来,像一个老人。他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床位里,双手抱着膝,久久地望着蔚蓝色四方形的窗口,望着堆满积雪的房顶,望着冬日天空中的星星。

工匠们有的在打鼾,有的像牛一样发出哞哞的叫声,有的在含混不清地说梦话。达维多夫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快要结束他的余生了。那些被睡眠和醉酒捆住了的所谓“上帝的奴仆们”卡宾久兴、索罗金和彼尔申,身体挨着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卧在屋角里;而那些没有脸,没有手脚的圣像则从墙上望着大家。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浊的干性油、臭鸡蛋和地板缝里冒出来的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