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4页)

“你们好。今天天气很冷。你们这里有一种浓浊的气味,是油漆的气味。你们好呀。”

她像一条浩瀚的大河,看着她那么沉着、强劲,令人感到愉快,但她说的话却有点令人打瞌睡,全是废话。说话之前,她先鼓起腮帮子,使其几乎红得发紫的脸颊胀得更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小声说:

“瞧,像一台机器!”

“像一座钟楼!”

她噘着嘴,双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铺好了桌布的桌子旁边,靠近茶炊;她用马眼的和善的目光,依次地望着每一个人。

大家都表示对她尊敬,青年人甚至有些怕她。有一位青年用贪婪的眼睛望着她那庞大的身体。当他的目光碰上她那能把人紧紧吸住的目光时,他就立即不好意思地低下自己的眼睛。日哈列夫也很尊敬自己的女客人,跟她说话时称“您”,叫她干亲家;敬客时他总要深深地鞠一躬。

“你别费心!”她甜蜜地拖长声音说,“你实在是太费心了!”

她自己总是不慌不忙。她的双手只有上半截在动,胳膊肘紧紧靠在腰上。她身上有一股热面包的酒精味。

戈果列夫老头由于高兴,说话结结巴巴,称赞这个女人的美丽,就像教堂里的职员诵读赞美诗一样。她则边听边厚意地微笑着,当他读乱了的时候,她就自己说起来:

“我做姑娘的时候,并不那么漂亮。这一切都是婚后生活对我的补偿;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变得特别明显,连贵族们都注意我了。有一位县首席贵族还答应送给我一辆双马车呢……”

喝醉了的卡宾久兴蓬头乱发,他用仇视的目光看着她,粗暴地问道:

“他为什么送你——这个?”

“当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人解释道。

“爱情,”卡宾久兴不好意思地嘟哝道,“那是什么样的爱情呀?”“您,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是非常懂得爱情的。”女人简洁地说。

哄笑声把作坊都震动了。西塔列夫小声对卡宾久兴说:

“蠢货,比蠢货还蠢!大家都知道,只有苦闷至极的人,才会去爱这种女人……”

他已醉得脸色发白,他的太阳穴上冒出了汗水,一对聪明的眼睛不安地闪着亮光。戈果列夫老头则晃动着他畸形的鼻子,用手指拭去眼泪问道:

“你有过几个孩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子后面的角落里也有一盏灯,它们的光线都不强,作坊的各个角落都聚合着浓浓的暗影。一些尚未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黑暗中张望着,在缺少手和脑袋的地方显出平滑的灰色斑点,看上去比平时更可怕,好像那些圣徒的身体从涂了颜色的衣服中,从地下室里神秘地溜走了。那些玻璃球已经升到了天花板顶端,挂在钩子上,蒙了一层烟雾,泛着淡淡的蓝光。

日哈列夫不安地在桌子周围转来转去,向所有的人敬酒。他的秃头时而俯向这个,时而俯向那个,细小的手指不停地颠动着。他消瘦了,鹰钩鼻子变得更尖了。当他侧身对着灯光时,他的一边脸颊上就映出一块黑色的鼻影。

“喝呀,吃呀,朋友们!”他用响亮的男高音说道。

那女人也以主妇的身份,像唱歌似的说:

“干亲家,你何必操心呢?大家都会自己动手,知道自己的胃口,吃饱了,自然就不吃了!”

“好吧,大家就休息一会儿吧!”日哈列夫兴奋地喊道,“我的朋友们,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奴仆,让我们来唱《赞美上帝的名字》吧!……”

赞美歌没有唱成。大家在酒足饭饱之后,都变得全身乏力了。卡宾久兴手里抱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皮肤黑得像只乌鸦、神情严肃的年轻人维克多·萨拉乌京则拿着铃鼓,用手指敲着绷得很紧的鼓面,鼓皮发出沉厚的声音,小铃铛则活泼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来一个俄罗斯的!”日哈列夫指挥说,“干亲家,请吧!”

“唉,”那个女人叹口气,站起来,“你真费心!”

她走到屋子中间的空地上,坚实地屹立在那里,活像一座小教堂。她穿一条褐色宽大的裙子,黄色细麻纱的上衣,头上扎一条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激奋地鸣叫,铃铛叮当作响,鼓皮叹气似的发出沉厚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愉快,就像一个人发了疯,又是叹息又是哭闹一样,用脑门往墙上撞。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他不过是用双脚走着碎步,再跺一跺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的后跟,像小山羊似的蹦跳着,跟激昂的音乐完全合不上拍。他的一双脚好像是别人的,身体难看地歪扭着,东奔西突,像黄蜂落在了蜘蛛网里或鱼儿落入了渔网一样——真没趣。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喝醉了的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抽搐的动作,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脸和手。日哈列夫脸上的表情令人惊讶,时而亲切、腼腆,时而傲慢,并严酷地皱起眉头。瞧,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惊奇又叹息,稍稍闭上眼睛,又张开了,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捏紧拳头,偷偷地走近那个女人,突然一跺脚,跪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提了提眉毛,现出衷心的笑容。她则带着赏识的微笑看着他,平静地提醒他说:

“您会累着的,干亲家!”

她想妩媚地闭上眼睛,但她那双有三戈比硬币大的眼睛却闭不上。于是她皱起眉头,脸上也现出不愉快的表情。

她同样也不会跳舞,只是慢慢地摆动着她那庞大的身体,无声地从这个地方移到那个地方。她左手握着一块手绢,懒洋洋地挥动着,右手叉着腰,这样就使她变得很像一个大坛子。

日哈列夫围着这个石头般的女人转来转去,违心地变换着面相,好像跳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不相同的十个人:有文静、恭顺的人,有生气得让人害怕的人,有怯生生地悄悄叹气的人,也有想偷偷地离开这个讨厌的大块头女人的人。瞧,还有一个咬牙切齿、抽搐地歪扭着身体,像一头受了伤的狗一样的人。这种无聊、丑陋的舞姿引起我极度的沮丧,勾起我不快的回忆,使我想起了那些士兵、洗衣妇和厨娘,想起了那种猪狗般的婚礼。

我还记得西多罗夫悄悄地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在撒谎。这本来是大家都感到丢人的事,谁也不爱谁,不过是一场胡闹罢了……”

我不愿意相信“在这件事上大家在撒谎”。那么当时的玛尔戈王后会怎样呢?日哈列夫当然也没有说谎。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了一个“妓女”,被她染上了脏病,但他并没有听从伙伴们的话去把妓女揍一顿,反而为她租了一个房间给她治病。当他谈起她时,态度还似乎特别亲切和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