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他不常唱歌,但是他那豪放的歌声的威力却永远是那么的不可抗拒和战无不胜,不管人们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它都能把人们鼓动起来,燃炽起来,使他们振作精神,溶汇成一个强有力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产生了一种对这位歌手、对那种能控制人的美的力量的羡慕之情。我感到有一种让人激动得不得了的东西落在了我的心里,胀得发痛,很想哭出来,对着那些唱歌的人大喊一声:

“我爱你们!”

害肺病、脸色蜡黄的达维多夫头发蓬乱,也张着大嘴听着,样子很奇怪,活像一个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雏鸡。

只有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会唱这种豪放快乐的歌。平时多半唱些悲凄的拖长声音的歌,例如《无耻之人》《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之死的《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自己的军队》194等。

有时候,我们作坊里手艺最好的画脸师日哈列夫会提议唱些圣歌,但多半也不成功。日哈列夫老是用特别的、只有他一人才懂的调子,从而妨碍了大家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人,干瘦,秃头,长着半圈像茨冈人那样卷曲的黑发,胡须一样的眉毛又粗又黑,一把尖削浓密的黑胡子给他那张细长黝黑的非俄罗斯人的脸装点得十分好看,但是在他的鹰钩鼻子下面却留着一撮粗硬的唇髭。有了上面粗黑的眉毛,这唇髭就显得多余了。一双蓝眼睛也大小不一,左眼显然比右眼大。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学徒工喊道,“来开个头,唱《赞美上帝的名字》吧,大家听着!”

巴什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领头唱道:

“赞——美……”

“……上帝的名字。”有几个声音跟着唱。日哈列夫却不安地嚷道:

“叶夫盖尼——声音放低一点!把声音降至心灵的最底层……”

西塔诺夫把声音降低到像敲木桶似的唱道:

“上帝的奴——仆们……”

“不对,不对!这个地方应唱得地动山摇才行,唱得让窗子和门户全都自动敞开!”

日哈列夫全身抖动着,处于莫名其妙的激越状态;他的奇怪的眉毛在脑门上不断地上下移动,声音时断时续,手指在弹奏着看不见的琴弦。

“上帝的奴仆们——明白了吗?”他意味深长地说,“这里要透过外壳,领会它的内核。奴仆们,赞美上帝吧!怎么还不明白呢?你们都是活人哪。”

“你们也知道,这个地方我们总是唱不好。”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别唱了!”

日哈列夫满心委屈地开始干活。他是一个优秀的工匠,能够按拜占庭的和法国的风格画圣容,也能惟妙惟肖地用意大利的风格画。接受圣像壁的订货时,拉里昂诺内奇都要跟他商量。他很熟悉圣像画原作的专家,一切有关圣像的珍贵复制品,如奥多罗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及其他地方的作品都经过他的手。但在他观看这些作品时,总是大声地抱怨说:

“这些原作束缚了我们……直率地说,是束缚了我们!……”

尽管他在作坊里处于重要的地位,但他并不比其他人骄傲;对于学徒们——我和巴什卡的态度很亲切,愿意教我们学手艺。这方面,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会这样做。

但他又是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的说他是个阴沉的人,有时他整个星期都只干活不说话,像哑巴一样。他奇怪而陌生地看着大家,好像是第一次见到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唱,甚至好像也不听歌。大家都注意着他,相互交换着眼色。他弓着腰俯身在斜立着的圣像上,圣像板则一半立在他的双膝上,另一半靠着桌沿;他用细毛笔描绘着一张阴郁的超世绝俗的圣像的脸,而他本人同样也是阴郁的超世绝俗的。

忽然他生气地一字一句地说:

“先驱者——是什么意思?在古代,驱——就是走的意思;先驱者——就是先走的人。并没有别的意思……”

作坊里变得很安静,大家都笑着斜视着日哈列夫。在静寂中听到他说奇怪的话:

“不能把先驱者画成穿着羊皮衣,要给他画上翅膀……”

“你——在跟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没有听见问话,或者是不愿意回答,所以他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在期待的静寂中,大家又听见他说话了:

“应当知道一些圣像传记,可又有谁知道这些传记呢?我们知道什么呢?我们活着毫无希冀……灵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圣像标准样本——对!——是有的。可是没有心灵……”

他表述出来的这些思想引起大家的讥讽和微笑,只有西塔诺夫除外;当然说闲话的人总是有的:

“到星期六——他准会去大喝一通……”

身高体壮的西塔诺夫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圆圆的脸,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悲伤而严肃地望着一个屋角。

我记得,日哈列夫画完了要送往孔古尔城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像的摹本后,把它放在桌子上,激动地大声说道:

“圣母像画好了!你是一只水杯——一只无底的水杯;如今就要盛上世人痛苦的、热忱的泪水了……”

接着他披上一件不知是谁的外套,便到酒铺去了。青年们笑着,打着口哨。年纪大一些的人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则走到他的作品跟前,仔细地看了看说:

“当然,他会喝醉的,因为他舍不得把作品交出去。这种心情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日哈列夫的狂饮病总是在星期六开始的,也许他跟一般的酗酒工匠不同。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早晨他写好一张字条,派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到午饭前他就对拉里昂内奇说:

“今天我要上澡堂去!”

“很久吗?”

“好啦,天哪……”

“请你最晚不要晚于星期二回来!”

日哈列夫同意地点了点他的秃头,他的眉毛也不住地抖动。

他从澡堂回来时,身上穿得很漂亮,上身穿着胸衣,脖子上打着领结,缎子坎肩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银链子。他默默地坐上车走了,离开时,吩咐我和巴维尔说:

“傍晚前你们把作坊收拾得干净些,把那张大桌子洗干净,刮干净!”

大家都表现出一种过节的心情,全都振作起来,穿上干净的衣履,进澡堂洗澡,急忙吃晚饭。晚饭后日哈列夫带着一包包小吃,带着啤酒、葡萄酒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全身各部分都肥胖得几乎不成样子,身高有二俄尺十二俄寸;我们的所有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都成了小孩的玩具,就连身材高大的西塔诺夫站在她的身边也成了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长得匀称,乳房隆起像小山包,顶着她的下巴了;她动作迟缓、笨拙,年纪在四十开外,但她那圆圆的呆板的脸上却有一双像马一样的眼睛,显得鲜活、光滑;一张小嘴似乎是画出来的,像一个廉价布娃娃的嘴。她拿腔作势地笑着,伸出宽大而暖和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