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3页)

一个全身湿漉漉的老爷,一边舔着自己的胡子,一边劝阻女人,恼恨地说:

“别管他,一个蠢货……”

斯穆雷两手一摊,尴尬地眨眨眼睛,问我:

“怎么一回事,啊?她干吗骂我?莫名其妙!我这是头一次看见她呀……”

另一个男人也一边擤着鼻血,一边喊道:

“嘿,这些人呀,真是强盗!……”

整个夏天我在船上看到两次惊慌。这两次都不是由于直接的危险引起的,而是由于害怕可能发生的危险造成的。第三次是旅客们逮住了两个小偷,其中一个扮成朝圣的香客。旅客们背着水手暗地里地把两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当水手把小偷带走时,旅客们就骂水手:

“贼贼相护,有谁不知呀!”

“自己是骗子,所以要纵容骗子……”

两个小偷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把小偷交给码头上的警察时,他们已经站不起来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它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理解这些人——他们是恶人还是善人?是温和的人还是鲁莽的人?又为什么如此残忍、贪婪凶狠,那么无耻温顺呢?

这事我问过厨师,但他却吐出浓烟遮住自己的脸,恼恨地说:

“唉,你何必去管这些闲事呢!人嘛,就是人……有些人聪明,有些人呆傻。你就念你的书吧,别嘟嘟哝哝啦!在书本里,所有正确的东西都应该有说明……”

他不喜欢教会的书和圣徒传。

“嘿,这是给神父和他们的儿孙们读的……”

我想做点让他高兴的事——送他一本书。在喀山码头上我花五戈比买了一本《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不过当时厨师喝醉了,在生气,我没有把礼品送给他,而是自己先读了这本《传说》,我非常喜欢它,一切都写得如此朴质、明白易懂,有趣而且很简练。我深信这本书一定会让我的老师满意的。

可是当我把书给他时,他却默默地用手掌把它揉成一团,扔到船舷外去了。

“瞧你送的什么书,傻蛋!”他沉郁地说。

“我像教狗一样教你去掉野性,你还是贪婪野味,啊?”

他跺起脚叫起来:

“这是什么书呀?书里胡说八道的东西我都念过了!你以为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吗?好,你说呀!”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当一个人被砍下了脑袋,他就会从楼梯上掉下来,其他的人就再也不会爬到草棚上去了,士兵们并不是傻瓜!他们会点把火,把草棚烧掉,溜之大吉!懂吗?”

“懂了。”

“明白了就好!彼得皇帝的事我知道,没有这回事,你走吧……”

我知道厨师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喜欢这本小书,我又一次去买了这本《传说》,重新读了一遍。很奇怪,我终于确认了它真是一本坏书,这使我有点难为情。后来我对厨师变得更加注意,更加信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懊丧地说:

“唉,要怎样教育你才好呢!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也感觉到了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谢尔盖对我极坏。我多次发现他从我桌上偷茶具,瞒着餐室管事暗地里交给旅客。我知道这是偷盗行为。斯穆雷常常提醒我:

“当心,不要让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给堂倌拿走了!”

对我不好的事情还有许多。我常常想,船一靠岸就逃走,跑到森林里去。是斯穆雷留住了我:他对我愈加温和了。此外是轮船的不停的航行也深深地吸引着我;轮船要靠岸,我就不高兴,总期待着好像立即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时我们就要从卡马河漂到别拉雅河、维亚特卡河去,要不就沿伏尔加河漂去,我将会看到新的河岸,新的城市,新的人们。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我在船上的生活却意外地而且可耻地中断了。一天晚上,当我们正从喀山开往尼日尼去时,餐室管事叫我到他那儿去。我进去后,他随即把门关上,对沉着脸坐在铺着毯子的板凳上的斯穆雷说:

“他来了。”

斯穆雷粗暴地问我:

“你给谢尔盖餐具了?”

“他趁我没看见,自己拿的。”

餐室管事小声说:

“你没有看见,但你知道。”

斯穆雷朝自己的膝头打了一拳,然后搔着膝头说:

“等等,别着急……”

接着他沉思起来。我看着餐室管事,他也看着我。可是我觉得在他的眼镜后面似乎没有眼睛。

管事静悄悄地活着,走路没有声音,说话低声低气。有时候他那褪了色的胡子和空洞的眼睛也会从什么地方偶然露一下,但立即就消失了。睡觉前他总要在餐室的圣像和长明灯前跪很长的时间。我从红桃爱司形的锁孔里看见过他,但却没有看到他是怎样祈祷的,他只是站在那儿望着圣像和长明灯,边叹气边摸胡子。

斯穆雷沉默了一会儿后问我:

“谢尔盖给你钱了吗?”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他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餐室管事说。管事却小声回答说:

“反正都一样,您看着办吧。”

“我们走吧!”厨师喊了一声,走到我桌子旁边,用手指轻轻在我头上弹了一下说,“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该关照……”

到了尼日尼,餐室管事给我结了账。我得到将近八个卢布。这是我赚到的第一笔大钱。

斯穆雷向我告别时,抑郁地说:

“好了,瞧,如今你可要睁大两只眼睛留神了——懂吗?马马虎虎可是要不得啊……”

他塞给我一个镶着花珠子的荷包。

“拿去,这个给你!这是个很好的工艺品,是我的教女绣的……好吧,再见了!读书,这是最好的事!”

他把我挟在腋下,稍稍提起来,吻了一下,便稳稳地把我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感到很难过,既为他,也为我自己。看着这个身材高大却又笨重而孤单的人,正推开那些脚夫回到轮船上去时,我差点儿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我又碰到过多少像他这样善良、孤单、受尽生活折磨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