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来了。我是带着一种愤懑的、好斗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去的。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为什么把我当成小偷呢?

外祖母亲切地接待了我,立刻就去烧茶炊。外祖父则像平时那样,讥讽地问道:

“攒了不少金子吧!”

“不管多少金子,那都是我的。”我回答说,在窗户旁边坐下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卷烟,傲慢地抽起来。

“是这——样,”外祖父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说,“居然烧起魔草来了?不是太早了一点吗?”

“人家还送了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尖着嗓子说,“你这是要故意逗弄我吗?”

他向我扑过来,伸出一双瘦小却是有力的手,两只绿色的眼睛闪着亮光。我跳了起来,用脑袋去撞他的肚子。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惊讶地眨着眼睛,张开黑黑的大嘴,沉重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镇静地问道:

“你竟把我撞倒了?把你的外公、你亲妈的父亲撞倒了?”

“你打我也打够了。”我喃喃地说,不过心里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好。

瘦小而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站起来,坐到我的身旁,灵活地把我的卷烟夺过去,扔出了窗外,并用惊恐的声音说:

“野东西,你知道吗,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一辈子都不会饶恕你?老太婆,”他向外祖母说,“你来看吧,他把我撞倒了,知道吗?是他,他撞了我。你问问他吧!”

她没有问我,而是走到我身边,一手揪住我的头发,摇晃几下,说:

“你撞他,我就这样揪你,这样揪……”

我并不觉得痛,但感到很委屈,尤其是外祖父恶毒的笑声,使我特别生气。他跳到椅子上,拍打着膝盖,边笑边喊道:

“活该,活该……”

我跑了出来,走进过道,躺在一个角落里,颓丧而又空虚地听着茶炊的嗡嗡响声。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勉强听得见的低语说:

“你要体谅我,要知道,我并没有揪痛你,我是故意这样做的,不这样不行;外祖父老了,要尊敬他,他也是累断了筋骨、心里灌满了苦水的人,你不能再气他了。你已经不小了,这一点你该明白……应该明白了,阿廖沙!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她的话像温水一样洗涤了我的心灵。这种友善的低语使我感到既惭愧又轻松。我紧紧地拥抱她,亲她。

我走进外祖父的房间,看了他一眼,差一点忍不住笑起来:他真的高兴得像小孩一样,容光焕发,乐得跺起脚来,两只长着红毛的手不停地敲打着桌子。

“怎么样,小山羊?想再撞我一次吗?咳,你这个小强盗!跟你父亲一个样!你是个虚无主义者——进门不画十字,拿出烟就抽!哎呀,你这个拿破仑,一文不值。”

我没有说话。他把话说完后,也累得不做声了。可是到了喝茶的时候,他又教训起我来了:

“人要敬畏上帝,就像马要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没有别的朋友!人对人——是残酷的敌人!”

说人和人都是敌人——我觉得这话有些真实。其他的一切我都不以为然。

“现在,你还是回到玛特廖娜姨婆家去吧,到春天再到轮船上去。冬天就在他们家待着,可别说春天就离开他们……”

“唔,干吗要骗人呢?”刚才假装揪我头发、蒙骗外祖父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你就活不下去!”外祖父坚持说,“那你就说说看,有谁活着不骗人?”

傍晚,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时,我和外祖母便走出大门到野外去了。外祖父住的是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坐落在郊区康纳特街的后面。从前外祖父在这里曾有过自己的正房。

“瞧,我们都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外祖母窃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合意的地方,老搬来搬去。他觉得这地方不好,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片约三俄里宽的草场,它被几条山沟隔开,顶端是梳子形的森林和喀山公路边的桦树林带。灌木丛的小树枝像鞭子似的从山沟里伸出来,冷冷的落日的余晖把它们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色的小草。在附近一条山沟后面,出现了小市民青年男女的黑色身影,他们也像小草一样飘忽不定。远处,右边是一扇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它被称为“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色的树林耸立在原野上,那儿还有大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贫瘠,一切都无声地紧贴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城郊的那些矮小的房子的窗户都怯生生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一些喂养得不好的瘦弱的小鸡在道路上来回走动。在女修道院旁边有一群牛哞哞地叫着在那里走过。从营地传来阵阵军乐声——那是多管铜喇叭在号叫和轰鸣。

一个醉汉使劲地拉着手风琴磕磕绊绊地走来,小声嘟哝道:

“我到你那边去……一定去……”

“傻瓜,”外祖母说,红色的夕阳使她眯起了眼睛,“你能走到吗?你都快跌倒了,快睡着了。等你睡着了,小偷会来偷你的东西……连破手风琴和你的快乐都会被偷走……”

我一边给外祖母讲述我在轮船上的生活,一边观望四周景色。我见识多了之后再来看这个地方,便觉得有点儿愁闷了。我有一种像鲈鱼在煎锅里的感觉。外祖母默默地留心地听着,就像我喜欢听她讲那样。当我讲到斯穆雷时,她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说:

“好人啊,愿圣母保佑他,好人!你要注意,可别忘了他!好事你要牢记,坏事就干脆忘掉吧……”

我很难向她说清我为什么被解雇的事,不过我还是下决心跟她讲了。这事并没有对她引起什么反应,她只是淡淡地说:

“你还年幼,不会生活……”

“大家都说:你不会生活。男人、水手们都这么说,姨婆玛特廖娜对她的儿子也这么说。可是怎样才算会生活呢?”

外祖母闭上嘴,摇摇头:

“这我也不知道。”

“那你还去说别人?”

“干吗不说?”外祖母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还小,你也不该会生活。谁会生活呢?是那些骗子。你瞧,外祖父很聪明,也有学问,可同样什么也不会……”

“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吗?”

“我?很好。也有不好的时候——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过……”

行人在我们身边从容不迫地走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脚下扬起烟雾似的灰尘,把影子掩盖了。黄昏的愁闷变得越来越沉重了。从窗口传来了外祖父不满的唠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