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5页)

外婆跟她却是好朋友。她们在街上碰见了,两人老远就笑脸相迎,好像特别友好。

科斯特洛马、柳德米拉和我都坐在大门口的板凳上。丘尔卡邀柳德米拉的兄弟去比武:两人扭打在一起,不停地跺脚,弄得满身尘土。

“别斗了!”柳德米拉胆怯地央求他们说。

科斯特洛马的黑眼睛斜视着她,讲起了猎人卡里宁的故事:这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头,有一双狡猾的眼睛;此人名声很坏,全村人都认得他,不久前去世了。但人们没有让他埋在墓地的沙土里,而是把他的棺材停在离其他坟墓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用支架垫得很高,棺盖则油上了白漆,上面画着一个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天夜里,只要天一黑,老头就从棺材里起来,在墓地上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直至第一遍鸡叫为止。

“别讲这些可怕的事!”柳德米拉央求道。

“松手!”丘尔卡大声喊道。他一面从柳德米拉兄弟的手中挣脱出来,一面讥讽地对科斯特洛马说:“你吹什么牛?我亲眼看见把棺材埋了,棺盖上也没有画什么标记的东西……说什么死人在那儿走来走去——那是醉鬼铁匠们编造出来的……”

科斯特洛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气愤地提议说:

“要不你就到墓地上去睡一晚,试试看!”

于是他们争论了起来。柳德米拉不耐烦地摇摇头,问道:

“妈妈,死人夜里会起来吗?”

“会起来。”母亲照样说了一句,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种回声。小店女掌柜的儿子瓦廖克走了过来。他是一个敦实、红脸的小伙子,二十岁上下。他听了我们的争论后说:

“你们三个人中,谁敢在棺材上躺一夜,我就给他二十戈比,加十支卷烟,可是要是害怕了坚持不住,我就揪他的耳朵,愿揪多久就揪多久。怎么样?”

大家都愣着,没有吱声。柳德米拉的母亲说:

“胡闹什么?难道可以唆使孩子们去干这种事吗?……”

“给一个卢布我就去!”丘尔卡阴郁地提议说。

科斯特洛马立即挖苦地问道:

“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接着他又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个卢布,反正他也不会去的,只是吹吹牛罢了……”

“好,就给一个卢布!”

丘尔卡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扶着篱笆不慌不忙地走了。科斯特洛马把手指塞进嘴里,跟在他的后面,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

“哎呀,上帝,真是个吹牛家……这算什么呀!”

“你们这号人哪,都是胆小鬼!”瓦廖克挖苦道,“还以为自己是街上的头号勇士呢!小兔崽子……”

他的挖苦话使我很生气。我讨厌这个酒足饭饱的青年,他经常唆使孩子们去干坏事,给孩子们讲一些关于姑娘们和妇女们的肮脏不堪的坏话,教孩子们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听了他的话,往往付出沉痛的代价。不知为什么他很憎恨我的狗,常常拿石头去打它。有一次他竟用藏着缝衣针的面包去喂它。

可是当我看见丘尔卡紧缩着身子怯懦地躲开时,心里感到更加难受。

我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卢布,我去……”

瓦廖克嘲笑我,吓唬我,而把一卢布递给了叶夫谢延科老婆,但她严厉地说:

“不要,我不拿!”

接着她生气地离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打算要这张钞票。这就更加剧了瓦廖克的笑骂。我打算不要这小子的钱也要去。这时外祖母走了过来,弄清这件事之后,便把钱接了过来,平静地对我说:

“你把小棉祆穿上,再带一条被子,不然早晨天气要变凉的……”

她的话增强了我的信心,我相信,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瓦廖克提出了条件:我必须在棺材上躺着直到天亮,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棺材在摇晃的时候,或者是卡里宁老头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我都不能下来。我只要下了地,就算输了。

“当心,”瓦廖克警告说,“我整夜都会注视着你的!”

当我去墓地时,外婆给我画了十字,并教我说:

“当你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的时候,你一定不要动,只要向圣母祈福就行了……”

我走得很快,只想快点开始和结束这一切。瓦廖克、科斯特洛马和另一些小伙子送我去,穿过砖围墙时,我被被子绊住,摔了一跤。我立即跳起来,好像从沙地上弹了起来似的。墙后面响起了哈哈的笑声。我胸口发紧,脊背上一阵难受的寒战疾驰而过。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棺材近旁。这棺材的一边盖上了沙土,另一边露着短粗的脚架,仿佛是有谁想把棺材抬起来而把它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棺材的边上,即死者的脚边,向四面张望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墓地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灰色的十字架,它们的影子铺展开来,洒落在各个坟头上,把长满杂草的小山丘围拢起来。有些地方直立着一些瘦长的白桦树,它们好像在十字架中间迷路了,它们的枝叶则把那些分散的墓穴连接起来。透过这些影子所形成的花圈露出一些小草——这种灰色的鬃毛般的小草最叫人心怵!教堂像雪山似的直耸天空。在停滞不动的云彩中,一轮瘦月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它似乎就要溶化了。

雅兹的父亲(绰号“窝囊的乡巴佬”)在钟楼里正懒洋洋地敲钟,他每拉一次绳子,绳子都要碰到房顶上的洋铁皮,发出一种悲戚的声音,然后小钟才干巴巴地响一下,听起来短促而又枯燥乏味。

“天哪,千万别叫人睡不着觉!”我想起了这个守夜人的一句口头禅。

很可怕,而且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憋闷。尽管是在寒夜,我却全身冒汗。如果卡里宁老头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话,我来得及跑进钟楼里去吗?

墓地我很熟悉。我和雅兹以及其他同伴在墓地里玩过几十次。我母亲就埋在那边,在教堂旁边……

周围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从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阵阵歌声;在铁路采石场那边的山丘上,或是在卡特佐夫村那边发出时断时续的手风琴的声音。醉鬼铁匠米亚乔夫经常哼着歌儿在围墙的后面走过——一听见歌声我就知道是他:

咱们家的妈,

过失并不大——

她谁也不爱,

单恋咱们爸。

能听到生命的最后的叹息是愉快的,可是在每一次钟声之后,周围就变得更静寂。这寂静像河水漫过草地一样扩散开来,淹没一切,遮住一切。灵魂在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太空中飘游,逐渐地消失,就像在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那样,在这个海洋般的太空中溶化得无影无踪了。太空中只有遥不可及的星星活着,闪着亮光,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无用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