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8(第4/5页)

因达尔问:“您现在是不是在做这项工作?他找您做这项工作吗?”

雷蒙德抬起一只手,耸了耸肩,意思是因达尔问的情况是可能的,不过现在要保密,他不好明说。

“这些演讲如果按照时间顺序看,最有意思的是其发展脉络。要是你们看看这些演讲,就能明白我说的对思想的渴求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始,演讲中表现出来的思想还很简单。无非是团结、过去的殖民统治、对和平的需要等等。后来就变得很复杂,也很精彩,说到了非洲、政府和现代社会。如果编得好,这些演讲稿能成为一本手册,激励整个大陆进行一场真正的革命。在这些演讲的字里行间,处处散布着那种年轻人的绝望的感觉,多年前那种绝望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你总会有那种感觉:那些伤害绝无可能消除。如果你们有心,就能从这些演讲中看出一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母亲——一个宾馆女佣——遭受的屈辱感到深切的悲痛。他从来没有忘本。你们或许都不知道,就在今年早些时候,他带着所有政府官员去朝拜这个非洲女人的村庄。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有哪位统治者把非洲丛林变得这么神圣?这种孝顺让人感动得掉泪。你能想象一位非洲宾馆的女佣在殖民时代所遭受的屈辱吗?不管多少孝行都不能弥补这些屈辱,但我们能给的也只有孝行。”

“我们也可以遗忘,”因达尔说,“我们可以践踏过去。”

雷蒙德说:“非洲大部分领袖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想在非洲丛林里建起摩天大楼。而我们的这位却要建造圣殿。”

喇叭里一直在放没有歌词的音乐。现在《芭芭拉·艾伦》又开始了,歌词有些让人分神。雷蒙德站了起来。坐在垫子上的年轻人想走过去把音量调低。雷蒙德示意他不必麻烦,但音量还是被调低了。

雷蒙德说:“我很想陪一陪各位,遗憾的是我要去工作了。否则可能会漏掉什么。我发觉写散文风格的记叙文最难的是承接。可能是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个字,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刚才和大家坐在这里,我突然想到怎么解决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我必须把它记下来。否则我会忘掉。”

他正要离开,突然又站住说:“写这种没人写过的东西,其难度我想并没有被充分理解。偶尔就特定问题写一写学术文章并不难,比如巴蓬德起义之类的题目,因为有固定的套路。而宏大的叙事就不同了。所以我在想现代历史写作巨匠特奥多尔·蒙森。我们如今讨论的关于罗马共和国的一切都只是蒙森工作的延续。各种问题、事件,以及叙事本身,特别是共和国后期的动乱阶段——这位德国天才全都洞若观火。当然,特奥多尔·蒙森有幸知道自己所写的是个重大题材。我们这些在自己的领域里搞研究的人却不能像他这么肯定。我们不知道后人会不会觉得我们记载的事件有任何价值。我们不知道非洲大陆将来要走向何方。我们只能像这样继续下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们一个个哑口无言,看着他刚离开的地方,许久才慢慢把注意力转到耶苇特身上。她现在是雷蒙德在这间屋子里的代表。她仍然微笑着,表示已然接收到我们的致意。

过了一会儿,因达尔问我:“你知道雷蒙德的作品吗?”

当然他是在明知故问。不过为了让他有机会说,我回答:“不,我不知道他的作品。”

因达尔说:“这正是这个地方的悲剧。非洲的伟人却湮没无闻。”

这听起来像是正式的致谢辞。因达尔字斟句酌。他把我们一并说成非洲人,因为我们不是非洲人,他的话在我们——至少是我——心里挑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此时琼·贝兹的歌声重又被调响了,很快把我的感觉推向更高层。在雷蒙德给我们留下的紧张气氛中,这优美的歌声让大家想起我们共同的勇敢和忧伤。

离开时,耶苇特拥抱了因达尔,也拥抱了我——作为朋友。对我而言,这是那天晚上的高潮。能和她的身体(此时已经十分柔软)贴得这样近,感觉到她的丝绸上衣,以及衣服里面的身体,我感到非常甜蜜。

外面月亮出来了——早些时候还没有。月亮显得小而高。空中乌云密布,月光时隐时现。夜色宁静。我们能听到急流的声音,那儿离我们有一英里路。月下赏急流!我对因达尔说:“我们去河边吧。”因达尔欣然同意。

在领地开阔平坦的土地上,新的建筑物显得很渺小,而大地却无比广阔。领地只是森林中微不足道的一片空地,衬托出丛林和大河之广袤——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丛林和大河。月光扭曲了距离感。乌云飘过时,就像是压在我们头上。

我问因达尔:“你对雷蒙德的话是怎么看的?”

“雷蒙德挺会讲故事。不过他说的不少情况是真的。他说的关于总统和那些思想的话肯定是真的。总统把这些思想都用了起来,以某种方式杂糅在一起。总统是伟大的非洲酋长,同时也是群众的一员。他一方面搞现代化,另一方面也是一个非洲人,一个要找回自己非洲灵魂的非洲人。他有保守的一面,也有革命的一面,他无所不包。他既回归传统,又勇于前进,要在二〇〇〇年之前把这个国家变成世界强国。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偶然,还是有高人指点。不过他这种杂七杂八一锅煮的方法还真奏效,因为他一直在变,不像有的家伙那样一条道走到黑。他是军人,却决定成为老式的酋长,宾馆女佣生的酋长。这些背景成就了他的一切,也被他发挥到极致。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个做宾馆女佣的母亲。”

我说:“朝拜母亲的村庄这事把我打动了。我原来在报纸上看到过,不过报纸上说这只是一次不公开的朝拜,所以我也就没有多想。”

“他在丛林里建起圣殿,纪念他的母亲,与此同时却在建设现代化的非洲。雷蒙德说他不会去建摩天大楼。也是,他确实没有建。但他耗费巨资建立了这个领地。”

“过去纳扎努丁在这里买过地皮。”

“他给卖了,没卖到几个钱。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这种事非洲常有。”

“不,纳扎努丁卖得不错。他在独立前最繁荣的时候把手上的地皮卖掉了。他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来到这里,他说:‘这只是丛林嘛。’于是就把地给卖了。”

“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

急流的声音更响了。我们已经把领地的建筑物甩到身后,开始往渔民的小屋走去。月光下,小屋一片死寂。渔村的狗瘦瘦的,毛色暗淡,身下有黑黑的影子,懒洋洋地从我们身前走开。在潋滟的波光衬托下,渔民的竹篙和渔网黑黝黝的。我们来到过去的观景处。这里现已修复,新筑了墙。四周只听得到河水冲过岩石的声音。一簇簇水葫芦从岩石上飞奔而过。月光下,水葫芦的花是白色的,根茎纠缠在一起,只能看到黑黑的轮廓。月光被挡住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整个世界只剩下翻滚的河水发出的古老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