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8(第2/5页)

我把书还给因达尔,目光从耶苇特和他身上移开,回过神听那歌声。不是所有的歌曲都像《芭芭拉·艾伦》那样,有的是现代风格,唱的是战争、不公、压迫和核毁灭。但中间总穿插着那古老而优美的旋律。这正是我期待的旋律。最后,歌手把两种歌曲糅合在一起,既唱到了少女和情人,发生在过去的令人悲伤的死亡,也唱到了现在在重重压迫下濒临死亡的人们。

这是假象——对此我毫不置疑。只有指望公正而且多半时间受到公正待遇的人,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听这种关于不公的甜美歌谣。你不会唱这种关于世界末日的歌曲,除非你也和屋子里其他人一样——这屋子如此美丽,装饰着各种简单的物件:地上摆着非洲的垫子,墙上挂着非洲的壁挂,还有各种各样的长矛和面具——感觉到世界仍将延续,你会太太平平地生活在其中。在这样的房间里,做出这种假设是多么容易啊。

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马赫什也会对上述假设嗤之以鼻。他说过:“并非这里的人不讲对错,而是没有公理。”但现在马赫什让我感觉很遥远。他的生活多么乏味,我的也一样。最好还是分享这种虚假的陪伴,感觉在这间屋子里我们优雅而勇敢地面对不公和迫近的死亡,用爱来抚慰我们的心灵。歌曲尚未结束,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生活。我从未甘于平庸。我感觉我交了好运,撞上了可以和纳扎努丁多年前在这里发现的那种生活相媲美的生活。

雷蒙德进来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在因达尔的坚持下,我甚至和耶苇特跳了一曲,我能感受到她丝绸上衣下的皮肤。见到雷蒙德的那一刻我正浮想联翩,从一个可能跳到另一个可能。刚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和耶苇特年龄相差很大,我看这差距不下三十岁。雷蒙德看起来快六十了。

我感到那种种可能渐渐消失,如同梦境。我注意到,耶苇特见到丈夫后,立刻露出关切的神情,更确切地说,是眼神,因为她依旧在微笑,她的脸在玩把戏。我还注意到雷蒙德言谈举止稳妥自信,想到他的工作和地位,留意到他不凡的外表。这是思想的不凡,是思想工作造就的不凡。他看上去好像刚刚摘掉眼镜,眼神有些疲倦,但仍然很有魅力。他穿着长袖狩猎夹克,我觉得他这种穿着风格——长袖而不是短袖——是耶苇特建议的。

露出关切的表情之后,耶苇特再次放松下来,脸上仍然保持着笑容。因达尔站起身,去拿靠在对面墙上的餐椅。雷蒙德示意我们坐在原处。他自己没有坐到耶苇特身边,而是坐到因达尔拿来的椅子上。

耶苇特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雷蒙德,要不要来点儿饮料?”

雷蒙德回答:“不用了,伊苇,我待会儿就回房间。”

雷蒙德一来,旁边的人都注意到了。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开始在我们周围转悠。还来了几个其他人。大家彼此打着招呼。

因达尔说:“希望我们没有打搅您。”

雷蒙德说:“这环境挺让人愉快的。如果我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那是因为我刚才在房间里的时候感到很灰心。我开始在想,真相到底会不会被人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样的想法并不新鲜,不过有时候很让人痛苦。我觉得人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徒劳。”

因达尔说:“别瞎说了,雷蒙德。像您这样的人得到认可是需要时间的,但最终人们会认可您的。您研究的领域不热门。”

耶苇特插话说:“麻烦你替我跟他好好说说,开导开导他。”

站在边上的一个人说:“新的发现让我们不断修正对过去的看法,不过真相会一直在那儿,是可以掌握的。这项工作总得有人去做,就这样。”

雷蒙德说:“时间最终会把真相暴露出来。这我也知道,它是传统的也是宗教的想法。不过有时候我禁不住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知道罗马帝国的历史?我们是不是真的知道征服高卢那段时期都发生了什么?我坐在房间里,想到没有被人记录的事情,心里感到很悲伤。你们认为我们能够了解过去一百年甚至五十年里非洲真正发生了什么吗?所有那些战争、反叛、领袖和失败?”

屋里鸦雀无声。我们看着提出这个话题的雷蒙德。屋子里的气氛好像只是琼·贝兹歌曲气氛的延续。音乐停了,我们思考了一会儿这片大陆的可悲。

因达尔问:“您有没有读过穆勒写的文章?”

雷蒙德问:“你是说关于巴蓬德起义的文章?他给我送来了一份清样。听说这文章挺火的。”

带着姑娘的小伙子说:“听说德克萨斯要请他去教一个学期书。”

因达尔说:“我觉得这文章是一堆垃圾。明明是一堆陈词滥调,却搬出来当成新智慧。阿赞达起义是部落起义,而巴蓬德起义完全是经济压迫造成的,和橡胶生意有关。它们要同布德加和巴布瓦起义放在一起看。而且你得降低宗教问题的分量。正是宗教问题让巴蓬德的骚乱火起来的。人们要是想借非洲题材发学术财,就会干这些事。”

雷蒙德说:“他来见过我。我回答了他所有问题,还让他看了我所有文章。”

那小伙子又插话说:“我觉得穆勒有点神童的味道。”

雷蒙德说:“我挺喜欢他。”

耶苇特说:“他来吃过午饭。雷蒙德刚离开饭桌,他就把巴蓬德抛到一边,问我:‘你想不想和我出去?’就这样子。好家伙,雷蒙德刚一转身他就这样。”

雷蒙德笑了笑。

因达尔说:“我告诉过萨林姆,说总统只看您写的作品。”

雷蒙德回答:“我想他现在没多少时间看书了。”

小伙子又说话了,他的女友紧挨着他:“您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雷蒙德说:“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恐怕现在没时间谈。”他看了看耶苇特。

耶苇特说:“我看大家现在都不赶时间。”

雷蒙德于是说道:“那是很久以前,还是殖民时代。当时我在首都一所大学里教书,同时在写一本历史书。当然,那时候出版是不可能的。尽管一九二二年颁布了一项广受欢迎的反审查法令,但审查制度还是没有断根,只是大家装作看不见。此外,在当时,非洲也不是大众关心的话题。不过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和立场,我想外面肯定有关于我的传言。有一天我在学校里,有人来通报说有位非洲老妇要见我。是一个非洲仆人给我报的信,他没有把来客太当一回事。

“我让他把人请进来。原来是一个中年女人,没那么老。她在首都一家大宾馆当女佣,是为自己的儿子来找我的。她来自一个比较小的部落,部落里的人人微言轻,我想他们没办法帮她。女人的孩子离开了学校,起初参加了一个政治俱乐部,打过各种零工。但后来他把这些事都丢到一边。无所事事,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见任何人,还头痛,不过他并没有生病。我本以为她是来求我给她的孩子找份工作。其实不然,她只是想让我去看看那孩子,和他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