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红唇(第4/5页)

敬子把夫人太太们送出门外后,抓着楼梯扶手慢慢上了二楼。

弓子正在熟睡,抵在枕头上的嘴唇微微张开。敬子看着她的睡脸,刚才的嫉妒责怪好像忘在一旁,重重地吐了一口长气,然后自己也躺在床上。

弓子抵在枕头上的嘴唇仿佛要对她说话,看着看着,敬子不由得泪水夺眶欲出。

她想起这几天躺在床上阅读的横光利一的长篇小说《天使》中的少女雪子那清纯可爱的形象:“忽然萌生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如果要比喻的话,应该把这个姑娘比作什么最适当呢?脑子里出现摆在朝晖辉映的贴金屏风前的花篮中,舒蕾初绽的桃花那恬适优美的韵致。”

桃花般艳美的红唇。这是上帝的赐予。

敬子一闭上眼睛,自己吻过的昭男的嘴唇立即浮现出来,她又睁开眼睛。从神户旅行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昨天就起来接待客人,但一直没有洗澡。

敬子流产以后,一个星期没有洗澡。她觉得弓子睡着时天真稚气的嘴唇更比平时玲珑红润。跟弓子相比,自己的身体和嘴唇不知是多么污浊肮脏。

有句话说:“年轻的时候为了爱而活着,年岁大以后为了活着而爱。”真是如此吗?如果真的有为了爱而活着和为了活着而爱,二者又如何区别呢?哪一方才是真实的?

当敬子断定俊三已经死去以后,她对昭男似乎是为了活着而爱。难道弓子是为了爱而活着吗?

敬子心想,流产也许就是对自己还不醒悟的惩罚。但所谓流产也是她的自我诊断,并不排除更年期的生理失调或更可怕的癌症的可能。

“癌症?……”

自己这样的年龄,如果生理现象反常,必须引起注意。敬子在妇女杂志和报纸上看过此类文章,所以心中不安。

“客人走了?”弓子醒过来。

敬子的眼睛明亮地看着弓子。这一阵子,弓子看敬子脸色阴暗、神情沉郁,以为她病体初愈,还没有完全复原。

“不知不觉天都黑下来了,睡了好长时间。”弓子随口自语,声音如同少女般纯真。敬子没有回答。

“妈妈,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

敬子如果现在就和弓子开诚布公地谈话,推心置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透,双方就不可能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地相处了。这哪里像个大人样儿……敬子把眼睛一闭,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弓子。

“妈妈,你睡一会儿吧。我到下面去,吃饭的时候再叫你。”

敬子听了这甜蜜体贴的话,反而更加着急。

“弓子。”敬子翻了个身,“你对清的事,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他只能做你的哥哥?”

弓子稍稍避开敬子的目光,脸色渐赧。她也知道,总有一天敬子会这样开门见山地盘问自己。可一旦事到临头,敬子的态度冷漠疏远,她忽然觉得六神无主。当然,弓子还不至于张口结舌。她下意识地把手边的《十七岁》放在膝盖上随意翻着,眼睛并不在上面。

敬子心想再不能被她在自己身旁时的天真稚气所蒙蔽。“弓子,别看书,回答我的问题。”

“是哥哥说什么了吗?”

“你是问清对我说什么了吗?没有,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碰到你的事,清就特当真,往往挂气。”敬子起身坐在床上,“今天也是这样。朝子说你除了清以外还有喜欢的人,清就受不了,横眉竖眼地出去了。”

“姐姐怎么瞎说呢?”弓子惊讶得几乎头晕,“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没那回事。我哪有那样的人?!没有!谁也没有!”弓子手指尖发冷,眼前发黑,心头发颤,跟红羽毛募捐那天勉强回家病倒的感觉差不多。

敬子也担心弓子支持不住。她感到弓子的情绪又像海贝的身体一样收缩着。弓子如此紧张,不正好说明昭男是她的心上人吗?

敬子想继续问下去,但昭男的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就怪了。朝子为什么要那么说呢?弓子,你刚才说现在还没有喜欢上什么人,那么,慢慢地也就跟清好了吧?”敬子口气缓和下来。弓子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爱上了什么人,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妈妈都不在乎。不是妈妈管不管的问题,你有你的自由。”敬子的话言不由衷,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说这话之前,她想要是弓子对昭男一往情深,私奔而去,自己能忍气吞声地过下去吗?她的胸间狂燃着怨尤嫉恨的烈焰。

失去弓子也就失去了清。弓子回到敬子家里以后,清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敬子期望弓子对清倾心的心情日益强烈。就是弓子不被昭男夺走,敬子也不愿意对她放手,要爱不释手地永远把弓子置于自己身边。

我对亲生女儿朝子都没有这样……如果自己这种奇怪的心理无法抑制的话,那么弓子喜欢昭男胜过清的心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但是,敬子并不松口:“清从小就喜欢你。你也非常清楚吧?”

弓子不能佯作不知。

“清也许是为了爱才活着。你懂事以后总是回避清,我不是没有感觉。他一见到你就走不动路,纠缠着你,心里急躁烦恼,闷闷不乐,甚至拿我出气。可是你这次回来以后,你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的情绪就好多了……”

“……”

“清这种心情对你是个负担吗?”

“我对他才是负担。”

“弓子,别这么说。”敬子的太阳穴不断地跳疼,她用手指压着。

“弓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说的你听听就行了。”

其实,用不着敬子告诉她,清已经好几次直接向她倾诉爱慕之情。

“妈妈今天也净让人捉摸不透……”弓子本想避开话题,却觉得自己的心态也会被看透,便低下头。

敬子替清向弓子求爱,也觉得说话不利落,更何况自己和昭男的事做贼心虚,问心有愧。如果弓子说一句“妈妈你自己不是也喜欢田部大夫吗”,敬子将一败涂地,无言以对。

“我觉得清很可怜。”敬子声音细弱,“要是弓子能一直在我身旁,那该多好呀。”

“我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不就谁也爱不了吗?”敬子正要接着说下去,只听川村一边叫“夫人,夫人”一边上来。“您瞧,有这个东西寄售。”

敬子走到布帘外面。

“是祖母绿。有十二克拉。就算一克拉十万日元,也值一百二十万。要是卖给外国人……还带着四克拉的钻石。”

小钻石镶边。川村说:“还有这个天然珍珠,估计能卖十二万。”

“这位客人来了吗?我去见见。”敬子和川村下楼去。

弓子一个人待在楼上,羞得面红耳赤。朝子姐姐为什么要那么说……显然朝子直截了当地点了昭男的名字。刚才碰到朝子的时候,她就明确地说“田部大夫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