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2/6页)

“弓子还在居丧,不能去拜庙参神。”姑妈一边剥着橘子的内皮,一边提醒丈夫。

“本门寺不是寺庙,是日莲宗的。”

听姑妈这么一说,弓子也觉得自己还在居丧。

“姑妈,你们出去吧,我看家。”

“我最愿意待在家里,习惯了。元旦一大早就跟你姑父一起出去散步,莫名其妙,反而累。”

矢代却迫不及待似的在门口走廊上喊道:“喂,快走呀!”他并没有指名道姓。

弓子走到穿着黑色和服外套的姑父身边,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路旁净是没有毁于战火的老旧房屋,穿着长袖和服的小姑娘在踢羽毛毽子,不时响起清脆的铃声。

一会儿,房屋和行人逐渐稀少,周围一片待售的荒地。那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路两旁低矮的山崖裸露着黄褐色的泥石,枯黄的野草根部萌出绿芽。

“姑父,那是艾草吗?”

“嗯,我也不知道。”

弓子发现几处钻出地表的嫩绿的芽尖。今年冬天暖和,还没有入寒,春天就已经悄悄地潜入人间。

“弓子,这就是艾草。”弓子的耳边仿佛回响起敬子爽朗快活的声音。那是去年十二月,敬子从外头回来,拿出包着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艾草。

“今年的艾草都长出来了……”

“是温室的吧?”弓子一问,惹得敬子笑起来。

“正月你在天妇罗店吃过款冬茎吧?那也不是温室栽培的,是从南方运来的。”敬子把艾草拿到鼻子下闻着。

“妈妈,你这么喜欢艾草呀。”

“噢,艾草长在农村,有一种以前我生活过的老街的味道。”

去年敬子摘来的艾草比现在眼前的艾草还要长。弓子弯下身子,摘了两棵艾草。

想见妈妈。仿佛从身体深处渗出一股怀念眷恋的情感,她不由得放慢脚步。

“弓子,你怎么啦?”姑父说,“穿着和服外套,身子发懒。”

“元旦好天气,今年好运气。”弓子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把艾草包好放进衣怀里。

“弓子今年是个好年头,三月份毕业后还是打算工作吗?”

“嗯,想工作看看。我总不能在家里晃着。”

“那也没什么,像你这样的姑娘不都在街上晃吗?”

“也不见得。不上学又不工作的人,要不家里有钱,要不就是身体不好。”

“继续上学不好吗?”

弓子并不认为高中毕业后工作,就能马上独立生活,只是让别人继续供自己上学,就像得了轻度肺浸润一样胸部总横着一块阴影。

“姑父,可我还是想到百货商店打计时工,要是能在酒吧间当招待,钱赚得更多一点。”

“好呀,你要当上女招待,我也去光顾,顺便还能监督你……”姑父心不在焉地听着,但他一回头,却看见弓子一脸凄怆难过的神色。

“天气太好了,口渴。”姑父说。

元旦的晚上很清静,早早就睡了。二号,有客来访,聊到深夜。三号,还在吃早饭,就有弓子的电话。

对方好像叫弓子去朋友家玩,正商量着在哪儿会合。

“我不穿和服,说我正在居丧要谨慎。就穿你见过的那件连衣裙。不,不穿大衣,也不配套。”

“咱们家也有莺声燕语了。”姑父微笑着说。

“嗯,元旦是穿和服了,可说是‘居丧’,第二天就脱下来了。是十一点吗?不会让你等的,你自己可要准时呀……”

弓子放下电话,急匆匆从走廊回到卧室。

矢代看着一叠贺年卡,等看完后,妻子又一张一张地仔细看。

“敬子好像很有钱。”妻子说。

“恐怕也不是很有。”

“一个叫朝子的给弓子来的明信片上说,敬子和女儿女婿去箱根过年……洋一、春次去滑雪,也来信了。”

姑妈把弓子的明信片单独放在一旁。

弓子胳膊夹着外套和尼龙围巾进来。“我走了,去学校的朋友家里。”

“虽说是居丧,穿和服也无妨。”姑父说,“结果成了弓子穿上和服只跟姑父一起散步,那多不好。”

“穿和服要系腰带,十一点来不及。”姑妈笑着说,“弓子,来信了。”

弓子穿着裙子,跪着挪到姑妈身边,看明信片。

“姑妈,信上说阿春想洗澡……他最不爱洗澡,可是住在公司建在山上的小屋子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洋一不但滑雪大有进步,洗碗也长进了……”

“回来以后让他洗碗。”姑妈说。

弓子默默地看了一遍朝子的明信片,放进手提包里。

“我走了。”她又说一遍,站起来。

“回来别太晚了。”

“嗯。”

弓子一出门,矢代就换上西服。他一边系领带一边说:“其实别说什么居丧居丧的,这位‘红梅黄莺’小姐挺在乎的。有这么个好闺女,岛木居然还想不开吗?还有那个敬子,我看人也不错。”

“大正月的,别提死人的事,好不好?”

“嗯。”

“我还生敬子的气呢。自己开了间新店铺……你知道吗?那也是珠宝店!有那么多钱,怎么不拉俊三一把呀?心肠太冷!”

“不是那么回事。俊三到了那种地步,敬子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俊三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走上绝路的。真没出息。”

“看敬子和弓子的样子,不觉得俊三已经死了。可他那时候跟京子离婚,看来还是下了决心。”

“弓子也可怜,她把敬子当作亲生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

矢代背对着妻子,说:“去年年底,二十八号,我到浅草吃烤鸡肉,回来的时候,在东武电车站入口的地方,看见一个人头戴马头面具。这是正月赛马的活人广告。他在人群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一副厌世浪人的样子。从背后看上去,跟岛木惊人地相似。”

“哎呀,快别说了,听起来怪害怕的。”姑妈用袖子掩住耳朵。

今年妈妈叫我们一起去箱根过的年。

妈妈说还在居丧期间,就不发贺年卡了,让你向那边的家里人问好。

十号左右,能到麻布的店里来一趟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我那天也去。

妈妈精神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原因……

元月一日 朝子

弓子出了家门,在路上慢慢地看着朝子寄来的简短的明信片,正面印着从十国山拍摄的富士山的照片。

看来是妈妈让姐姐写的,一定是。弓子心想,因为还在居丧,所以信上没写新年好之类祝贺的话。

即使是朝子代替敬子来信,弓子也感到高兴。她觉得不要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痛痛快快地去见妈妈,这样心里才踏实,不再寂寞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