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犹在(第3/5页)

“我没病。一起去的朋友也是搞学生运动的吗?”

“嗯,也算是吧。人特好,回来以后带他来见你。”

“好,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

“我也好,妈妈也好,都只知道东京以前住过的地方,战前和地震前的情景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后来都被烧毁了。回想起来很留恋。我们就像没有故乡一样。听那些从山里出来的朋友谈论老家,说现在那儿还有狗熊,真叫人羡慕。”

“可是我们在山里住不了呀。”

“有条件去洗温泉的生活,当然要比在狗熊出没的山间生活舒服得多。不过各有各的辛苦。让朝子和小山陪你去吧。我四号回来。”

“我二号回来。”敬子走到阳光明亮的廊子外头。

朝子以每月房租三千日元在下北泽租了一间六叠大的房间,算是把家安顿下来,打算愉快安定地过日子。但丈夫小山对她的想法坚决不赞成。他夸张地皱起眉头说:“别把自己关在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打转转,一点都没有自由精神。”

都结婚了,还这样不分场合地强调自由精神,令人觉得可笑。

朝子好整洁,又爱打扮,所以衣服总是熨得熨帖,内衣总要收拾得平平整整。

两人的早餐有吐司、咖啡、黄油、砂糖、面包、罐装牛奶,再加上两三听罐头就足够了。晚饭不定时,多半在外面吃,所以做饭花不了很多时间,可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到洗衣店去洗。

今年只剩下最后两天,朝子一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就想利用一天的时间好好地整理收拾这个小窝。她用大头钉把一个小小的稻草圈钉在柱子上,以这种古老的风俗习惯辞旧迎新。朝子没想到自己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跟敬子一起过的时候,对这些毫无兴趣。

朝子把尼龙绳系在外窗两头,然后把洗干净的手绢、袜子、内衣、内裤等搭在上面晒。她好久没有这么心情开朗了。

但是,小山显得百无聊赖、怏怏不乐。

“今天天气真好。”

“今年的正月一定很暖和。”

小山在忙着家务活的妻子旁边穿上浆洗得柔软的衬衫,系上鲜艳的领带,然后一边拿起美式裤子一边说:“你的活儿好像总完不了。”

“去哪儿?”

“随便走走。”

“那你等我一会儿。大过年的,你也不愿意看我正月这么早踩缝纫机吧。我快点收拾,带我一起去。我也想上街买点年货。”

“买年货?”

朝子还以为这样的时候,丈夫哪怕无所事事也愿意待在她身旁。但是,丈夫在家里待不住。

小山觉得两个人都干同样的工作,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天到晚形影不离,有些厌烦。他想一个人逍遥自在。

“四点到五点之间,你到银座找我。”

“银座的哪儿?”

“从第四条街往歌舞伎座方向,原先有一条河,后来填了建地下商店街。”

“哦?我不知道。你常去那儿吗?”

“就是从三原桥电车路下面横穿过去的地下街。有一家新闻剧场,旁边是弹子球房。我就在里面。”

“能找到吗?”

“能找到。”小山在和平牌香烟空盒背面画上地下街的地形图,交给朝子。他反手拉上拉门,走到外面,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

四点至五点之间在地下街的弹子球房等朝子,可四点以前这一段时间还相当长。

“你等我二十分钟半小时,一起出去不好吗?”

四点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小山在那儿怎么消磨呢?

小山不说,朝子也不问。

这一阵子,总是这样。同样的工作,同样的时间,而妻子对丈夫不少行动一无所知。朝子自尊心很强,不愿让丈夫觉得缠人讨嫌,做事孟浪,所以总是豁朗痛快。但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丈夫,她又觉得指靠不上,有漂泊不定、无所倚靠之感,因此时常发呆愣神儿。

必须在演技上超过他……演员走红,靠的是名气。可是朝子一想到竞争对手是自己的丈夫,又泄了气。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两个人在演技方面互帮互教、切磋研究、共同提高才是呀。但小山既不宣传朝子,也不扶掖朝子。可能工作过度,太疲累了吧。

朝子从外窗框探出身子,想看看丈夫的背影。但小山把木门一关,留给朝子一晃消失的肩膀。

朝子在金钱上也不如意。房租和在外头吃饭的费用都由小山付,洗澡、买黄油和砂糖、洗衣服的费用等日常生活中零七碎八的支出由朝子负担。朝子经常入不敷出,就动用敬子给她的存折。

朝子一直没告诉小山开支不够、支取存款的情况。

“我这一点是不是有些像母亲……”

她想起敬子在金钱方面从不向俊三诉苦,总是自己默默设法贴补。

也许朝子开始的时候向往不受家庭这一形式束缚的婚姻生活。但现在她成了被遗弃的女人,无依无靠、慌乱不安。

朝子一边听着不知谁家的收音机传来的报时声,一边解下裙腰又变松的裙子,放进缝纫机里,小心踩动。

租房时,把缝纫机搬进来,房东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他怕“会不会磨损草席”。朝子还担心缝纫机的声音影响别人。

朝子想起和弓子一起睡觉的那个房间。

“每天都要铺被收被,看着都厌烦,还是睡床方便。”小山希望搬进能睡在床上的房子,但付不起昂贵的房租。他还说过:“你妈能不能给钱,让我们住进能睡在床上的房子?”

“现在不行,别看她打扮阔绰,其实手头紧得很。”

别说床铺,朝子放在母亲那里的钢琴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搬进家里。

她觉得小山比婚前难处多了。

朝子对母亲、对哥哥都说一不二,任性得很,心里稍不痛快或不合自己心意,就大吵大闹,但现在对丈夫就使不得这小性子。她必须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处处小心谨慎。结婚不到两个月就觉得身心极度疲劳。

这些日子朝子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常回忆起深埋心底的幼年往事。

冬天的夜晚,朝子的小手让敬子握着,两条小腿伸进她柔软的大腿间睡觉;朝子五岁生日的时候,穿着给她买的带草编垫的高脚漆木屐和友禅绉绸的漂亮衣服;岛木带着弓子搬进来以后,敬子小心谨慎地和大家相处过日子;当朝子发现清和弓子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时候,觉得四周一片无边的黑暗……

朝子怀着少女的嫉恨、盲目的憧憬,渴望着爱人和被人爱,在家里却一脸冷若冰霜。

在学校戏剧组演出《贞德》时,朝子扮演贞德,从此迷上了戏剧。她在舞台上塑造一个十五世纪初期生长在法国偏僻农村,后来受到神的启示拯救祖国的少女形象,大获成功,收到许多低年级学生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