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4/5页)

“嗯?”

“为什么他不喜欢我的头发呢?”

“谁呀,宝贝儿?谁不喜欢你的头发?”

“奶娃。”

“奶娃确实也喜欢你的头发。”丽巴说。

“不。他不喜欢。可我琢磨不出原因。为什么他从来不喜欢我的头发。”

“他当然喜欢你的头发。他怎么会不喜欢呢?”派拉特问。

“他喜欢丝一般的头发。”哈格尔缓缓地叨咕着,她们不得不把耳朵凑上去听。

“丝一般的头发?奶娃?”

“他不喜欢我这种头发。”

“嘘,哈格尔。”

“丝一般的头发,黄铜色的。”

“别讲话了,宝贝儿。”

“弯曲的,波浪式的,丝一般的头发。他不喜欢我这种。”

派拉特把一只手放到哈格尔的头上,手指插进她外孙女软软的、湿漉漉的鬈发里。“他怎么会不喜欢你的头发呢?他腋窝里长的也是这种毛,他腿裆到肚皮长的也是这种毛。一直到胸口上都是。完全一样的。这种毛从他鼻孔里、嘴唇上往外长,要是他丢了刮脸刀,会长得满脸的。他满脑袋都是的,哈格尔。那也是他的毛发。他会爱这种毛发的。”

“他一点都不爱这种头发。他恨这种头发。”

“他不恨。他不知道他爱的是什么,不过他会来的,宝贝儿,就在这几天。他怎么会爱他自己,反倒恨你的头发呢?”

“他爱丝一般的头发。”

“嘘,哈格尔。”

“黄铜色的头发。”

“别说了,宝贝儿。”

“还有柠檬黄的肤色。”

“嘘。”

“还有蓝灰色的眼睛。”

“别说话了,现在别说了。”

“还有窄鼻子。”

“别说了,丫头,别说了。”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头发的。”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丫头,别说了。”

邻居们凑了些钱,因为派拉特和丽巴为了给哈格尔买治好病需要的东西已经把钱花光了。大家凑的钱数目虽然不大,却解了燃眉之急,将决定哈格尔能否有个像样的丧礼。后来露丝出面了。她走到“桑内”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麦肯。他把手伸进现金柜,拿出了两张二十元一张的钞票放到了桌子上。露丝没有伸手去拿钱,甚至连脚都没动地方。麦肯迟疑了一下,然后坐在转椅中掉过身去拨弄起保险柜的开关。露丝候着。麦肯分三次向柜里探手拿钱出来,露丝这才张开手去接。“谢谢。”她说,转身走出店门到林登教会殡葬馆尽快对丧事作出安排。

两天之后,直到丧礼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死者亲属中似乎仍然只有露丝一人在场。从林登浸礼会教堂来的女声四重唱已经唱过《不要离开我》;承揽殡葬人的妻子已经读完吊唁信,牧师已经开始他那“你赤裸裸地来到此生,仍将赤裸裸地离去”的布道——他一向认为这最适合青年女子的葬礼;几个想要对“派拉特家的女孩”志哀而又不敢进来、等在门厅里的酒鬼已经开始抽泣了,这时门一下子推开了,派拉特嘴里喊着“发发慈悲吧”跑了进来。她的叫喊恰似一声号令,一个年轻小伙子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她挥起右臂,几乎把他撞倒了。“对我发发慈悲吧”她嚷着,一边朝棺材走去,一边摇晃着脑袋,像是有谁问了她一个问题,她在回答“不”。

走到通道中间时她停住了脚步,举起一根指头指点着。接着,尽管她呼吸十分急促,却慢慢地把手垂到了体侧。在她呼吸如此急促紧迫之际,那衰弱无力的手竟然缓缓地停到身边不动,这举动实在奇怪。“发发慈悲吧。”她重复着说,这次声音低得像耳语。承揽殡葬人赶到她身旁,碰了碰她的臂肘。她躲开他径直朝棺材走去。她低头朝下看去。她的耳环在她的肩上碰撞着,在她周身的黑色丧服衬托下闪闪发亮,像是一颗星星。承揽殡葬人再次朝她凑上去,但当他看到她那让莓果染得黝黑的嘴唇,那雾一般迷蒙的泪眼,那吊在耳上的奇妙的黄铜盒子时,他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垂向了地面。

“慈悲?”现在她在发问了,“慈悲?”

这还不够。这个字眼儿需要有个底座来支撑,需要有个框架来固定。她挺直腰板,高昂着头,把这个哀求唱成一支歌曲。她以清晰悦耳的嗓音唱着——虽说只是一个词,但拖腔极长,完全成了一个句子——在最后一个音节的尾声在教堂的角落里消失之前,一个甜美的女高音呼应着她:“我听到你了。”

人们回过头去。原来是丽巴走了进来,并且也在唱着。派拉特既不知道她进来了,也没有错过一个节拍。她只是一再重复“慈悲”这个词,而丽巴则回答着。女儿站在教堂的背后,母亲则在前面,她们就这样唱着。

在夜间

慈悲

在暗处

慈悲

在早晨

慈悲

在我床边

慈悲

现在我跪下了

慈悲。慈悲。慈悲。慈悲。

她们在一片死寂中停止了歌唱。派拉特伸出一只手,把三根指头放到棺材边上。这时她在对着躺在她面前、裹着灰缎的女人讲话。她对哈格尔轻柔地窃窃私语,如同当年死者还是小姑娘时那样对她许诺着。

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谁在搅扰我的小乖乖?

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谁在搅扰我的乖丫头?

有人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有人在搅扰我的小乖乖。

有人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有人在搅扰我的乖丫头。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小乖乖。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乖丫头。

“我的乖丫头。”这五个字还在涌出她的喉咙,她就已经转身离开了棺材。她的目光掠过坐在一排排长椅上的人们的面孔,停在直视着她的第一双眼睛上。她朝那张面孔点了点头,说道:“我的乖丫头。”她又找到另一双眼睛,仍是对他说:“我的乖丫头。”她一路沿通道朝后面走去,对每一张转过来的面孔都说着同样一条信息。“我的乖丫头。那是我的乖丫头。我的乖丫头。我的乖丫头。我的乖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