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9页)

于是,她们从上腭抠下来一些没烤熟的糕饼屑,再一次盯着那男孩的眼睛。那男孩也尽量同她们的目光对视,后来,向他母亲投过祈求的一瞥,就获准离开了房间。

要走出客厅很需要动点脑筋。她们说话的嗡嗡响声还在向他的后背冲来,他要打开那两扇沉重的通向餐室的大门,悄悄走上楼梯,经过所有的卧室,还要不惊动姐姐莉娜和科林西安丝,她们俩正像一对大娃娃似的坐在堆满红色丝绒片的桌子跟前。她们在下午做绒玫瑰花。这些色彩鲜明但毫无生气的玫瑰花要在大篮子里放上几个月,直到杰哈尔茨百货商店的特产收购人派看门的弗雷迪来通知两个姑娘,他们可以再进一批货了。要是能溜过两个姐姐的门口而不引起她们一时的怨恨,他就会在自己房间的窗台前跪下来,想了又想而不明白他为什么得待在地平面上。这时弥漫于医生住宅中的沉寂就只是沉寂,偶尔被吃着靠太阳光烤出来的糕饼的女人叽里咕噜的低语所打破而已。这种沉寂并非平静,继之而来结束这沉寂的,便是麦肯·戴德的出现。

麦肯是一个脚踏实地、明察秋毫的人,经常在不动声色之中突然爆发一通脾气,全家人都因畏惧而惴惴不安。他对妻子的恼恨闪现在他对她说的每一个字眼里。他对女儿们感到的失望像筛灰似的倾撒在她们身上,把她们黄油色的面孔弄得阴阴沉沉,把她们本来是女孩子的轻快嗓音弄得阴郁喑哑。在他那使人发冷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们在门槛上磕磕绊绊,还把盐瓶掉在水煮荷包蛋的蛋黄里。他对她们的体面、她们的才智和她们的自尊心肆意践踏,这种事情成了她们日常生活中唯一的刺激。要是没有他激起的这种紧张和冲突,她们简直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当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女儿们把脖子弯到一块块血红色的丝绒上,急切地等待着与他相关的暗示。而他的妻子露丝,由于丈夫的鄙薄,总是胆战心惊乃至呆若木鸡地开始一天的生活,又在这种鄙薄之下手忙脚乱地结束一天。

她送走下午来的客人,把大门关上,那种恬静的笑意就在唇上消失了,这时她就开始准备令她丈夫感到难以下咽的食物了。她并非要使饭菜令人作呕,只是不知道怎样才不致令人作呕。她曾经留意到把糕饼摆到他面前确实乏味了,就决定改上苹果作为饭后甜食。可是,为了做肉面包得绞牛肉馅,花去了她太长的时间,不但忘掉了该用熏肉油浇汁的煎猪肉,而且根本没时间再准备甜食了。然后,她就匆匆忙忙地动手摆桌子。当她抖开白色亚麻桌布,让它垂下红木餐桌时,她得再看一眼那硕大的水花纹。她从来不会在安排餐桌或穿过餐室时不这么看上一眼。就像一个管灯塔的走近窗户再瞧一眼大海,或是一个囚犯走到院子里放风时要自然而然地看一看太阳一样,露丝一天总要把那水纹看上几眼。她明知道水纹就在桌面上,而且总会在那儿的,但还是需要证实一下它的存在。就像管灯塔的或囚犯似的,她把这看作是一种支撑物,一个检查站,某些使她确信整个世界依然如故的稳定的可见实体。这样她就可以相信,这就是生活而不是梦境,她在一个地方活着,仅仅由于她所熟知、倍感亲切的东西摆在那里,在她之外存在着,她的内心也就坦然地相信了她是确确实实地活着的。

甚至在睡眠的洞穴里,既梦不到这桌面水纹也根本不去想它,她仍能感到它的存在。啊,她没完没了地向她的女儿们和客人们唠叨怎样设法去掉它——用什么办法可以使这块完美的木料掩饰起这唯一的瑕疵:凡士林、烟草汁、碘液、砂粒,还有亚麻油,她通通试过了。可是她的目光倒有一种滋养作用:年复一年,如果说那水纹斑有变化,也反而变得更加醒目了。

云状的灰色圆圈使那医生在世时每天放置装满鲜花的盆缸的地方更加显眼了。当年,那是每天从不中断的啊。没有花,也要插满草叶,一簇细枝和浆果、褪色柳、苏格兰松……反正总要有些东西把晚饭的餐桌点缀得优雅庄重。

对她父亲来讲,这是使他自己的家庭与周围的邻人相区别的一种格调。而对露丝来说,这是她认为她的孩子们所处环境的优雅温柔的总和。在麦肯同她结婚并搬进医生的这所住宅时,她保持了餐桌中央的这一装饰品。后来就有了那次——她穿过城市中最粗俗的地段走到湖畔,拿回了一些浮木。她在报纸的“自己动手”专栏内看到过一些浮木和风干海藻组成的图案。那是十一月里潮湿的一天,医生当时已经瘫在床上,只能躺在那儿吃流食了。风把她的裙子从膝盖处卷起,吹透她系带的鞋子。回家之后,她只好用温热的橄榄油揉搓双脚。吃午饭的时候只有她和丈夫坐在桌边,她就问他喜不喜欢这个装饰品。“大多数人都忽略了这类东西。他们看见了它,但却看不出有什么内在的美,他们看不出美自天成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你从侧面来看一看,多好看啊,是不是?”

她丈夫看了一眼浮木和上面的带状斜纹海藻,头也不动一下地说道:“你做的鸡靠骨头的地方还是红的,而这盘土豆按理说应该是成块的,不应该弄成土豆泥。”

露丝让海藻分蘖,后来,海藻的枝蔓下垂并弯曲成褐色的斑点落到桌面上,她就挪开了缸盆,扫净了斑点。可是,多年来由缸盆遮盖着的水纹却显露了出来。而一旦暴露,这水纹就像本身就是一棵植物似的,还开出一朵硕大的鼠灰色的花,像热病一般地悸动,还像沙丘移动时一样地叹气;当然也有静心不动的时候,那时便是耐心、悠闲而宁静地一动不动。

然而,对于一个支撑物来说,你是无能为力的,除非你能洞悉它,把它用作你想使之清新生动的概念的证明。也还需要从日出到日落再得到些别的东西,诸如一种甜蜜的安慰、温柔的爱抚及舒服的倚靠之类。于是露丝站起身,摆脱了毫不掩饰的无能状态,去索取做完晚饭后到丈夫下班归来前的一段时间之内的安慰。这是她的两项秘密嗜好之一——与她儿子有关的这项给她的一部分愉快来自她办这事的房间。那里有着紧挨到窗口并过滤了光线的常青树造成的一种湿润的绿荫。这是一个过去被医生称作书房的小屋,里面除去角落里挨着陈列女服的人体模型放着的缝纫机之外,只有一把摇椅和一只小小的脚凳。她坐在这间屋里,把儿子抱在大腿上,瞅着他合拢的眼皮,听着他咂奶的声音,与其说盯着这种实实在在的欢娱,倒不如说是避免看到他的两腿几乎垂到地板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