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9页)

有一名护士希望在一团混乱中出点力气,在四周的面孔中寻找,后来看到一名粗壮的妇人,看样子要是她愿意,会连地球都搬得动的。

“你,”她冲着那个粗壮的妇人说,“这些是你的孩子吗?”

那个壮妇慢慢地转过了头,对这番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扬起了眉毛。然后,在看清问话来自何处之后,她才低下眉毛,垂下了眼皮。

“夫人?”

“打发一个人绕到后边的急诊室去,让他告诉看门的马上到这里来。那边那个男孩可以去,那个。”她指着一个大约有五六岁样子的长着一对猫眼的男孩。

壮妇的目光往下滑到护士的手指,顺着看过去,找到了她指的那孩子。

“吉他,夫人。”

“什么?”

“吉他。”

护士盯着壮妇看,似乎她刚才讲的是威尔士语。后来她闭上了嘴,又看了一眼那猫眼男孩,这才把手指交叉起来,慢慢地对孩子说话。

“听着。绕到医院后边,到门房去。门上有块牌子写着‘接待急诊’。接待。看门的就在那儿。告诉他让他过来,要跑步来。现在就去。去吧!”她松开了手指,用两手做了个舀东西的姿势,两只手掌迎着寒风一推。

一个穿着一身褐色西装的男人向她跑来,嘴里呼出缕缕寒气。“消防车已经上路了。快进里边去。你会冻死的。”

护士点了点头。

“你少说了一个S(指黑体字的“接待”一词,原文用拼写形式写出:A-D-M-I-S-I-O-N-S,本应拼为ADMISSIONS,护士漏掉了一个“S”。),夫人。”男孩说道。北方对他来说还是新奇的,而且他刚刚开始懂得他能对白人开口讲话。可是她已经走开了,一边揉搓着手臂来御寒。

“奶奶,她漏掉了一个S。”

“还有一个‘请’字。”

“你估摸他会跳吗?”

“一个疯汉什么都会干出来的。”

“他是谁呀?”

“收保险金的。一个疯汉。”

“那位唱歌的女士是谁?”

“孩子,那是个不上等级的小人物。”可是,看到那唱歌的女人时,她微笑了。于是这个长着一对猫眼的男孩聆听起这一音乐节目,其兴趣起码不亚于他对医院房顶上拍着翅膀的男人的专心。

由于这时招来了执法人,人群中开始有点紧张。他们全都认识史密斯先生。他每月两次到他们家中来敛一美元六十八美分钱,并且在一张黄色小卡片上写上日期和每周八十四美分的付款。他们总要迟付半月左右,可还要没完没了地对他讲已经提前付款了——他们事前已经讨论过,他干吗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呢。

“你又跑这儿来啦?我觉得才把你甩掉呢。”

“看你的脸我已经看烦了。真的烦了。”

“我知道。只要我赚上两毛钱回来,你就会跑到这儿来的。比收割庄稼的人还要准时。胡佛知道你这个人吧?”

他们哄骗他,取笑他,让孩子告诉他,他们不在家,或者生病了,或者到匹兹堡去了。然而,他们却把那黄色小卡片看得煞有介事,加以妥善保存——把它同房租收据、结婚证书,以及作废了的工厂证章一起仔细地放在鞋盒里。史密斯先生对此一笑了之,在收款的几乎全部时间里,尽量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主人的脚上。史密斯先生上班穿一套西装,可是他的住所并不比他们的好。据他们所知,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在教堂里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说一声“阿门”。他从不动手打人,夜晚也不出门,所以他们认为他算是一个好人。不过,人们总是要把他和疾病与死亡紧紧联系起来,尽管在他们黄色卡片背面印着的北卡罗莱纳州互惠人寿保险公司大楼的棕色照片里一点看不出病与死的样子。从慈善医院的屋顶往下跳,这是他干过的最有趣的事儿。从没有人想到他会有这么一手。他们彼此嘀咕着:去瞧瞧吧,谁也不真的了解一个人的底细呢。

唱歌的女人放低了声音。她哼着曲子穿过人群,走到那个提玫瑰花瓣篮子的妇人跟前,那妇人还在捧着肚子。

“你要暖暖身子,”她对她低声说,碰了碰她的臂肘,“随着清晨来临,一只小鸟就会到来啦。”

“哦?”那个带玫瑰花瓣的妇人说,“明天清晨?”

“就是那个要来的清晨。”

“不可能吧,”带玫瑰花瓣的妇人说,“那太快了。”

“不,不快,刚刚准时。”

两个女人深深地盯住对方的眼睛,这时人群中掀起了一阵高声的喧哗—是一种波浪起伏的“哦”的声音。史密斯先生有一阵失去了平衡,但马上潇洒地抓住了圆顶上伸出的木制三角架。接着,那唱歌的女人又开始了:

哦,售糖人飞走了

售糖人走啦

在市中心,消防队员们穿上了他们的外衣,但当他们来到慈善医院时,史密斯先生已经看到了玫瑰花瓣,听到了歌声,并且一跃而进入空中。

第二天,在慈善医院里边诞生了第一个黑种婴儿。史密斯先生的蓝色丝质翅膀肯定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因为当这个小男孩长到四岁时一发现史密斯先生早些时候已经弄懂的道理——只有飞禽和飞机才能飞——就对自己失去了全部兴趣。没有这样一种本领,可还得过日子,使他郁郁寡欢。由于他失去了想象力,即使那些不恨他母亲的妇女也觉得他呆笨迟钝。那些恨他母亲的接受他母亲的邀请来喝茶,羡慕医生这所有十二个房间的阴暗的大房子,羡慕那部绿色轿车,却还说他“乖僻”。而那些晓得这所房子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监狱,晓得那部“道吉”轿车只能在星期天才开一开的人,为露丝·福斯特和她的两个干瘪的女儿感到十分难过,却称她这儿子“深不可测”,甚至认为他神秘。

“他生下来的时候有胎衣吗?”

“你得把那东西晾干,做成茶水让他喝掉。要不,他会看见鬼的。”

“你信这个?”

“我不信,可这是老人们说的呀。”

“唉,别管怎么说,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