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9(第2/3页)

一曲终了,小学教师把黑管又递给我,还说他今天不再用了,我吹得比他好,我用才合适,因为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时我偶然抬头撞见雅洛斯拉夫望着我的眼神,我表示若能尽快有机会回来是再高兴也没有了。雅洛斯拉夫问我此话当真。我说是,随后我们又奏起下一支曲子。有好一阵子,他离开椅子,脑袋向后仰着,把小提琴按在他胸前十分靠下的地方,而且,不顾各种规矩一边演奏,一边不断地走来走去。第二小提琴手和我也经常站起来,特别是每当我们想要制造一点即兴气氛的时候更是如此。这种时刻,往往得有想象力,有高度的准确性和充分的默契。雅洛斯拉夫渐渐成为我们大伙的灵魂,我钦佩像他这样的大汉身上蕴藏着如此惊人的音乐才能,在我生活中被剥夺的诸价值中,其中就有他(比别的一切都更重要),他是被人从我这里偷走的,而我(极遗憾、极羞愧)竟然任他这样被人劫走,尽管他是我最忠心、最赤诚、最纯真的朋友。

在这段时间里,听众已经发生变化:原来坐在各桌旁边的人——并不算很多,从一开始起就非常热情地聆听我们的演奏,现在却多了一群小伙子和姑娘。他们坐到空桌子边(大呼小叫地),或者点啤酒,或者点葡萄酒,而且(随着酒精发挥的作用程度),想尽一切办法来表现自己,他们强烈需要有人看他们,听他们,注意他们。这样一来,气氛很快大变,变得十分嘈杂,乱哄哄的(一些晃来晃去的小伙子在过道里相互叫名字或呼唤他们的女伴),我发现自己常常分心,频频瞥向花园,老是狠狠地去瞪那些乳臭未干的一张张面孔。这些挂着长头发的脑袋,肆无忌惮地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唾沫横飞地喧哗。望着他们,我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原抱的憎恶顿时涌上心头。我似乎觉得自己满眼都是戴着假面具的蹩脚演员,张张面具显示出一种蠢乎乎的男子气,一种十足的粗鲁。即使在这样的假面下可能有着另一副面孔(更多的人性),我也并不因此就认为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最可怕的,恰恰是被掩盖的那副面孔也正在狂热地忠诚于面具上的那种野蛮和低俗。

雅洛斯拉夫肯定和我的情绪差不多,因为他突然放下小提琴,悄悄告诉我们,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他根本没有兴致再演奏。他提出要走,和从前那样,到外面去,到小路上去。天气很晴朗,夜幕即将降下,晚上定会很热,会繁星满天。只要到一棵犬蔷薇那儿去落脚就很好,就像从前那样,我们去为自己演奏,尽我们的兴。现在大家已经习惯于(一种愚蠢的习惯)只举行专场演出,而这老一套大家也开始腻烦。

起先,大家都表示赞成,而且几乎还很兴奋,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音乐激情需要一个更为亲切的环境,但大提琴手(文化事务督导)接着提醒说,根据原先的协议,我们应当坚持到九点,区里的同志,以及餐馆经理对此寄予希望,也是照预先定下的计划安排的,所以我们应当遵守我们的诺言,完成任务,要不然节日活动安排就会被整个打乱,我们可以等以后再去大自然中演奏。

正说到这儿,拖着长长的线从这一棵挂到那一棵树上的许多灯泡亮了,由于当时天还没有黑,天色只是刚开始黯淡,所以这些灯在灰蒙蒙的空间不显明亮,倒像一颗颗硕大的、一动不动的泪滴,一颗颗白花花的、既不能擦掉又不能淌下的泪滴。突然,一种怀旧的情绪莫明其妙地袭来,谁也无法与之抗衡。雅洛斯拉夫又说(这一回几乎是在央告)他支持不住了,他要跑到野外去,到犬蔷薇跟前去,要自得其乐地拉个痛快,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泄气的手势,把小提琴顶在胸前,继续拉下去。

这时我们不再去管听众如何,比音乐会一开场还聚精会神地演奏起来。花园里的气氛越是放纵,越是粗野,我们就越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岛,被包围在一种喧嚣的冷漠之中,而同时,我们也越是感到怀旧之情压抑着我们,我们越来越沉浸在自身之中,越来越为自己而不是为别人在演奏,忘记了别人。音乐成为保护围墙,有了它,虽然那些喧哗的醉汉在我们身边,我们也像置身于一个悬在寒冷水底的玻璃罩里。

“如果青山展为纸——流水化为墨——星星都来书写——如果辽阔的世界想要拟就——尽管这一切都不会有——我爱情的遗嘱。”雅洛斯拉夫并没有放下胸前的提琴就放声唱起来,而我,在这歌声的境界里(置身于歌声的玻璃罩中)心里感到幸福。在歌中,忧愁并不浅薄,笑声也不勉强,爱情并不可笑,仇恨并不懦怯;在歌中,人们爱得身心合一(是的,露茜,身和心合一);在歌中,人们因幸福而舞蹈,因绝望而弃身于多瑙河的波涛;只有在歌中,爱情就是爱情,痛苦就是痛苦;在歌中,各种价值还没有被蹂躏。于是我似乎看到,在歌里,有我的出路,我的本色,我的归宿,我曾经将它背弃但它依旧不失为我的归宿(从被背弃的归宿发出的呼号最为揪人心肺)。但是我同时也明白,这个归宿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上,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归宿呢?)我明白我们所歌咏的一切不过是一种缅怀,一个丰碑,是不复存在之物残留的形象,我感觉到,这一归宿的土地正从我的脚下遁去,在吹奏着黑管的同时,我正在渐渐飘向岁月的深处,世纪的深处,一个无底的深处(在那里爱情才是爱情,痛苦才是痛苦)。我惊奇地告诉自己,这样的坠落,这样的下沉,充满了探索和渴求,正是我惟一的归宿,我愿就这样而去,享受那悠悠飘忽的乐趣。

后来,我瞥了雅洛斯拉夫一眼,想从他的脸上来判断,是否只有我一人陷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我发现他(挂在椴树枝上的一盏灯正照在他的脸上)竟是异样地苍白,他已不再边拉边唱,而是紧闭着嘴唇,他那双透着恐惧的眼睛已经变得更加惊恐,他拉走了调。那只握提琴把儿的手正马上要掉落下来。随后他停止拉琴,瘫倒在他那张椅子里。我赶到他的身边,一腿跪地。“你怎么啦?”我问他。他头上汗水涟涟,一只手扶住左胳膊上端。“我疼得厉害。”他说。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雅洛斯拉夫出了毛病,仍然沉迷于他们的音乐,尽管既没有了第一提琴手,也没有了吹黑管的。那扬琴手,趁着这二者的静默,正在他的乐器上大显身手,只有第二提琴手和大提琴依然给他伴奏。我走到第二提琴手的身边(雅洛斯拉夫曾向我介绍说他是医生),把他拉向我的朋友。于是只有扬琴和大提琴响着,这时第二提琴手把雅洛斯拉夫的左腕拿起来,好久,非常久地,他一直把这手腕拿在手里。接着他翻起雅洛斯拉夫的眼皮,仔细端详着他的双眼;后来,他又摸摸他的湿漉漉的额头:“是心脏吗?”他问。“胳膊和心脏。”雅洛斯拉夫答道,这时他的脸色已经铁青。这一回大提琴手也觉察到了,把琴靠在椴树上,朝我们走来,于是只有扬琴还在响着,因为扬琴手仍没有发觉什么,心花怒放地敲击着,成了独奏。“我去给医院打电话。”第二小提琴手说。我拽住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