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路德维克 4(第2/3页)

因为,我心满意足;也许可以说幸福之极。我品味着自己的胜利,往后的分钟与小时,我觉得无用也无趣。

接着我又回去。

埃莱娜没有继续趴着,而是侧身斜躺,望着我。“宝贝,你到我这儿来。”她说。

许多人在一度和人肉体结合之后,便以为和对方的心灵也结合了,从这种错误的“以为”出发,自命有权顺理成章改换成亲昵的称谓。而我从未接受过这种肉体和心灵会和谐一致的信念,所以对埃莱娜把我昵称为“你”很是不快,心生反感。我不想听她调遣,便朝着放置我衣服的椅子走去,想穿上衬衣。

“你别穿……”埃莱娜请求我说,她把手向我伸过来,又说:“你来呀!”

我只有一个心愿:不要这么待下去,如果实在不行,至少也让后来的这段时间在毫无意义中溜过去,轻得像一粒尘土。我不想再碰埃莱娜,一想到还要亲热就使我心悸,然而如果弄得剑拔弩张或大哭大闹一番就更叫我害怕。为此我虽然心里不情愿,也只得放下衬衣,最后还是去坐在沙发床上,离埃莱娜不远的地方。这真叫人讨厌:她向我挪过身子来,把脸搁在我的腿上,她拼命地吻我,不一会儿我腿上就湿乎乎的;可她给我的不是吻,因为当她抬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抹着泪说:“别生气,我的爱,我哭了,你别生我的气。”她对我贴得更紧,把胳膊围在我的腰上,忍不住抽泣起来。

“你怎么啦?”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的狂人。”在我的脸上,身上她到处印满狂热的吻。“我爱得发疯了。”她说。见我始终不说话,又接着说:“你要笑话我了,但我无所谓,我爱疯了,疯了!”我还是什么也不说,她说:“我觉得非常幸福……”后来她向我指指小桌子和没喝完的伏特加酒瓶:“你给我倒点酒呀!”

我根本不想给埃莱娜或我自己倒酒;我怕的是再喝一通的结果会使这次幽会有拖长的危险(幽会虽美但须得结束,成为我的过去)。

“亲爱的,我求你啦!”她仍是指着小桌子,算是抱歉地说,“别怪我,我太幸福了。我愿意享受一会儿……”

“就是这样也不一定喝伏特加吧。”我说。

“可我想喝,你肯让我喝吗?”

我没办法,给她倒满杯子。“你呢?你不喝了?”她问。我摇头表示不喝。她一口气喝干,又说:“你放下让我自己来!”我放下酒瓶和小杯子,让她伸手就可以从沙发桌上拿到。

她从刚才的疲乏中有所恢复,速度之快令人吃惊。她顿时又变成一个顽皮姑娘,想高兴高兴,玩一番,来表示自己的幸福之情。很显然,她觉得自己裸着身子很轻快、很自然(通身只有一块手表,链上系着的那个小小的克里姆林宫窸窣作响)。她试着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以找出一个最舒服的样子来:先是两腿交叉着放在身子底下,像土耳其人那样坐着;后来又是把脚抽出来,她用胳膊肘撑着身子;然后又趴下,把脸埋在我的两腿中间。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再三对我表示她的满足之情;同时一直在吻我,我不得不尽量克制自己来忍受她,尤其是她的嘴唇太湿,而且她嫌我的双肩、脸颊还不足,拼命要吻我的嘴。(我不喜欢湿漉漉的吻,除非是在求欢的忘情之中。)

她对我又说过去的一切感受都没法和这一次比。我回答她说(要这么说)她就过分了。她开始发誓说她在欢爱上从来不撒谎,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她。她又进一步表白,夸口说我们初次一见面她就料定我们会这样,说她的身体自有天生的本事,是不会弄错的,又说她早就为我的才智和朝气(是的,朝气!她从哪儿学来的?)所倾倒,而且,尽管她一直没敢说出来,但她反正早就知道,我们之间一下子就形成一种默契,一般说来身体与身体在一辈子里只能订下一次这样的默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这么甜蜜,你知道吗?”这时,她弯起身子去够那酒瓶子,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杯子一空,她笑了,说:“既然你不要了,你,我就只好一个人喝!”

虽然事情对我来说已经了却,可我应当凭良心说埃莱娜的话并不使我不快:它们证明我马到成功以及我的满足是有根据的。因此,由于我实在想不出说什么来,又怕显得过于沉闷,我就对她说单凭一次经验未免过分;况且她本人还告诉过我:她和她的丈夫,不也曾经有过伟大的爱情吗?

这几句话使埃莱娜陷入郑重的思索(她坐在沙发床上,两肘撑在膝盖上,两脚着地,微微分开,右手里仍拿着空酒杯),她最后声音极低地说:“是的。”

大概是她觉得刚才既然已领略真情的享受,也就有义务要同样袒露真情。一连说了几声“是的”以后,她说如果因为有了刚才那一番奇感就否认从前那就太不好了。她又喝了一杯酒,话更多起来,大发感慨,说最强烈的感受都是无法相互比较的。对一个女人来说,二十岁时的爱和三十岁时的爱根本不同,又说我很明白她的话:指的既有心理又有肉体的方面。

后来(不太合乎逻辑,前后不一致),她肯定地说,我在某个方面和她的丈夫十分相似!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相似法。当然我们的举止动作完全不一样,但她是不会弄错的,她的直觉,万无一失,能使她透过外表看到内里。

“有劳你给我说说,我究竟怎么像你的丈夫。”我说。

她说她很抱歉,可这是因为我自己刚才问了她很多,是我要跟她谈她的丈夫的,所以她才敢这么来提自己的丈夫。不过如果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她可以也应该告诉我:在她一生中只有两次她被一种不可左右的强力所吸引:一次是被她的丈夫;一次就是我。按她的话说,使我和她丈夫可以相提并论的,原来是一种生命的冲动;一种在我们身上洋溢出来的欢乐;一种永恒的青春;力量。

她在一心说明我和巴维尔·泽马内克如何相像的时候,使用的字眼都同样含糊不清,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看出了这种相似,感觉到这种相似,而且始终一口咬定如此。我现在无法说清这几句话究竟使我生气,还是刺痛我的心,说不清,我只是觉得震惊,这些话真愚不可及;我走近椅子,开始慢慢地穿衣服。

“我惹你生气了,我的爱?”埃莱娜感到了我的不高兴,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抚摸着我的脸,求我别跟她闹别扭。她不让我穿衣服(不知何种神秘的原因,使她把我的裤子和衬衣看作仇敌一般)。她开始来向我保证说她真心爱的是我,而且说她从来不乱用这个爱字;说她将来定有机会证明这一点;说当我一提几个关于她丈夫的问题,她就知道自己来议论他是冒傻气;她不会让另一个男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夹在我们的中间。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因为很久以来,她的丈夫对她说来就不足一提了。“因为说到底,我的小狂人,我跟他完结已经足足有三年啦。没离婚是因为小家伙。各人只管各人的。彼此真的就跟外人一样。他在我心里只是一段旧事,一段遥远的旧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