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8(第2/2页)

我记得夏季的一天:那一次我总算可以较早地出了军营,露茜还没下班;我于是带了一本书,坐在一堵矮墙上看起来。要说读书,当时由于我空余时间不多,和布拉格的朋友也没什么联系,所以读得不多;但是我曾把三本诗集带到新兵连,我一天到晚老是泡在那上面,从中获得享受,那是弗朗基谢克·哈拉斯的诗。

这几本小册子在我的生活里有过特别的意义,首先特别在我根本不是一个读诗的人,这是我一生中阅读的仅有的几本诗集。我是在被开除出党后才见到它们的。当时正好哈拉斯的名字又重新流行起来,因为那几年,思想界的一位权威刚刚批判了这位离世不久的诗人,批判他情调不对,缺乏信仰,是存在主义者,批判他在当时宣扬脱离政治。(那位权威人士出版了一本关于捷克诗歌和哈拉斯的文集,发行量极大,成千上万的大学生组织把它当作必读书。)

说一句不怕见笑的话,我老实承认:我之所以需要哈拉斯的诗是因为我极想了解另一个被逐出教门的人是什么样的;我一心想弄明白我的精神世界是不是当真和他差不多;我要看一看,被那位颇有影响的思想家斥为不健康的、有害的哀伤是否会引起我的共鸣,使我得到一种欢乐(因为在当时那种处境,我无法从欢乐中得到欢乐)。这三本诗是在我被打发到俄斯特拉发之前,在一个酷爱文学的老同学那里得来的,因我再三恳求,他已同意不要我归还。

当露茜那天在约定地点见到我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一本,她问我在看什么书。我把摊着的书递给她。“这是诗呀。”她很惊讶地说。“你觉得我读诗奇怪吗?”她略略耸耸肩,答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还是认为她觉得奇怪,因为对她来说,十有八九认为诗歌和儿童读物没有什么两样。那一年俄斯特拉发的夏天到处都是煤灰,简直是个黑色的怪天,天空里不是像奶一样白的云,倒像是多少车的煤扯成了长条在上空飞渡,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游逛。我发现自己手里的那本书老是吸引着她的注意力。所以当我们走到一个干柴似的树丛里坐下的时候,我把它又翻开来,问她:“你想看看吧?”她点点头,表示是。

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后,我都没有再向任何人朗诵过诗;我这个人有一套自己的东西跟别人很不一样,脸皮儿特别薄,不爱在大庭广众袒露自己,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把感情赤裸裸地表达出来。所以朗诵诗在我看来,不仅是把自己心里的情感说出来,同时又像让我只用一脚着地站着保持平衡;如果我不是独自一人时读诗,又是韵律又是节奏什么的,会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但露茜简直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在她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做得到了),竟使断路接通,把我的羞怯心情一扫而空。当着她的面,我觉得无拘无束,可以直抒胸臆,袒露感情,缠绵悱恻,于是我朗声读道:

你的身体是空瘪的麦穗

落下的种子不会发芽

你的身体就像空瘪的麦穗

你的身体是一束蚕丝

丝丝都写着你的希望

你的身体就像一束蚕丝

你的身体是火灼后的天空

死神始终在你的肌体里等待和期望

你的身体多么像火灼后的天空

你的身体是独特的静穆

我的眼睑因它哀哭而颤抖

你的身体是多么静穆

我把胳膊围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从一件薄薄的小花连衣裙里露出来),我的手指挨着它,后来一种感觉传来,似乎露茜的身心随着我正在朗读的诗句(节奏缓慢的祈祷诗)一步步沉入悲哀之中,她柔心弱骨,默然顺从,已万念俱灰。接着我又读了几首别的,其中有一首至今我仍印象清晰,最后三行是这样的:

啊,滔滔的花言巧语,我更信任默默无语

它胜过美丽胜过一切

啊,欢乐的节日属于你们,心心相印默默无语

忽然,我的指头告诉我,露茜的肩膀在急促地抖动,她抽泣了。

到底是什么使她这样泪如泉涌呢?是因为诗中的含义吗?还是因为我的声音或诗句的情调透出了无可名状的伤感呢?或许还可能是因为诗浓重的玄秘感把她带进了另一种心境,是这种升华使她感触至深而热泪盈眶吧?或者,这些诗句使她茅塞顿开,从长期的压抑下解脱了出来?

我不清楚。露茜像个小孩子一样搂着我的脖子,把脑袋抵在我胸前绿色的工作服上,呜咽着,呜咽着,呜咽着。


  1. [4]František Halas(1901-1949),捷克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