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7

因我们性爱生活的可悲境地所引发的抑郁心性,是人人,或者说几乎是人人都在经历。贝德里奇(那个和平宣言的炮制者)想以内心世界里的沉思来逃避,显然,这里深藏着他神秘的上帝;与这虔诚的内心相呼应的,是性自慰,在肉欲范畴,几乎是像做礼拜一样规律。其他人的招数更是自欺欺人,他们除了厚颜无耻地逐猎荡妇以外还嫌不足,需寻求小说里的浪漫手法来补充:有些人常沉浸在遐想的情爱中,养精蓄锐以求一泄;有些人相信忠贞不渝和锲而不舍地等待;还有些人私下里相互倾吐,说自己在某某小酒吧里醉中作践的姑娘为他如何爱火燃烧。有一个布拉格女人两次来找斯塔纳,他在服役以前和她交往过几次(那时候他确实没有把她太当回事),如今突然决定要和她马上结婚。他告诉我们说他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可以得到两天的婚假。但这么说也白搭,我很明白,他这只是一种苟且的说法。这一切发生在三月初的几天里,而头儿真的给了他四十八小时假。斯塔纳在布拉格,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结婚。我至今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斯塔纳婚礼那天,对我也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那天我获准外出,而且由于我自从上次和高脚灯浪费一天之后,我一直是心情沉郁,为了避开别人,我独自一人走了。我乘坐的小火车——一辆破旧的窄轨电车把俄斯特拉发的郊区都连结起来,我毫无目的地坐着,任凭它去哪里。后来我胡乱下了车,又胡乱换乘了车。整个俄斯特拉发郊区漫无边际,工厂和自然景色、田野和垃圾场、树丛和矸石堆、大高楼和小破房犬牙交错,这一切吸引着我,也使我极其迷惑不解;我随意下了有轨电车以后,便开始长时间的闲逛:我几乎是起劲地观察着奇特的景致,竭力去分辨其中的意义;我思索着,想给这个杂乱无章的画面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应当使这幅画显得统一和整齐。我经过一幢完全在常青藤遮盖下的小屋,它富有诗情画意,我发现它在这儿正是地方,恰恰和附近那些门面斑斑驳驳的高墙形成强烈对照,也和那些衬在它后面的矿车滑车架、大烟囱和高炉的影子产生明显的反差。我顺着一个棚户区的木板房走去,注意到稍远处立着一座别墅,又脏又蒙着灰倒是真的,但四周居然有花园和铁栅栏环绕;花园角上有一株像是投错了地方的垂柳;然而我对自己说,恰恰因为如此,这便是它该待的地方。这种胡乱搭配使我很不是滋味,因为它不仅使我看到景致布局的共同章法是这样,更主要的是我从中发现了自己的命运的形象,自己流落于此也是一个样子。当然,我个人的历史竟能如此反映在整个城市的客观实际中,这赋予我一种安慰,我懂得了,我本不属于这个地方,就像那棵垂柳和那座常青藤小屋本不属于这个地方,就像那些由杂乱无章的建筑构成、又通不到任何地方去的短巷,一切都不属于这个地方,我也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个曾经富有田园乐趣的地方,如今却是由低棚矮屋组成的丑陋街区。由此我意识到,正因为我不属于这个地方,这里才成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就是在这样一个胡拼乱凑、使人沮丧的都市里,就在这样一个由无情的钳制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串在一起的城市里。

我正站在彼特尔科维斯长长的主干道上,它由一个旧日小村而成为今日俄斯特拉发的近郊镇。我在一幢笨重的两层建筑旁停下来,楼房角上赫然有直直的一行字很突出:电影院。我顿时生出一个疑问,简直不值一提的问题,只有穷极无聊才会想得出来:这个电影院怎么没有名字呢?我仔细寻看,确实,建筑物上再没有任何别的字样(而且这所房子一点也不像是用来放电影的)。在这座建筑和与它毗邻的房子之间,有一个近两米宽的空间构成类似小巷的东西;我钻进去就来到一个院子,到了这儿,才叫人发现这座建筑在后面还连带着一个只有一层的偏屋;墙上的橱窗里陈列着一些电影海报和剧照;我走上前去,但那里也没有电影院的名字;我回过身来,透过分隔用的铁栏,我瞥见在旁边另一个小院子里有个小女孩。我问她这个电影院叫什么名字,那丫头露出惊诧的眼神回答说她不知道。于是,我无奈只好认为这个电影院是没有名字的;我还想,打发到俄斯特拉发来的,连电影院都不配有个名字。

我回步(毫无目的)重又走到玻璃橱窗那儿,这时我才注意到一张布告和两幅剧照预告的就是苏联电影《名誉法庭》。就是因为这部电影,玛凯塔曾经突发奇想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大救星,那时她提起过其中的女主角;还有在我要受到党内处分的时候,同志们也是提了这部电影里的严肃准则;这一切差不多使我对这部电影极其反感,因为我不愿意再听人提起它。然而,即使在这儿,俄斯特拉发,我也无法逃过它的指斥……可那又怎么啦,要是伸出的手指招人讨厌的话,我们只消转身走开就是了。我就是这么办的,我想回街上去。

就在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露茜。

为什么在和她交身而过时我没再继续往前走呢?是因为我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吗?还是因为傍晚那院子里奇特的照明使我迟迟不回到街上去呢?或者是因为露茜的外表?然而她的外表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尽管后来就是这种寻常本身打动了我,吸引着我,可又怎么解释她当初能使我顿时停住脚步呢?难道我在俄斯特拉发的人行道上不是常常遇到这类寻常姑娘吗?或者这样的寻常本身竟是这样的极不寻常?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在那里站住了,注视着姑娘:见她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不慌不忙地朝着陈列《名誉法庭》剧照的橱窗走去;然后,还是慢条斯理地走开去,跨过一扇开着的门,从这扇门可以走到卖票窗口前。对了,肯定是露茜这种特别的慢悠悠把我给迷住了,这种慢悠悠映射出一种逆来顺受,没什么目标催着去做,也用不着急于伸手去拿取什么。对了,可能实际上是因为这种哀婉的、十足的慢悠悠迫使我盯着姑娘,看她去窗口,看她拿出钱,取了一张票,朝整个屋里瞥一眼,然后又回院子里去。

我对她仍目不转睛。她依然站着,背对着我眺望远处,越过小院,越过那一个个园子地,越过四周有小小栅栏围绕的农舍,直到棕色的采石场挡住目光的去处为止。(从此我没能忘记这个院子,没忘记它的任何一个细节,我记得它与邻院之间的栅栏,邻院曾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台阶上出神,我记得台阶边上是一堵矮墙,墙上的凹口中放着两个空花盆和一个灰色大水盆,我还记得火红的太阳落到采石场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