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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穿着制服的边防警卫站在黑魆魆的风口里,活像戈雅[83]一幅画里的人像。他们行了个军礼,我们把车开到葡萄牙一侧的检查站,他们也一样轻易地让我们通过了。等我们开车起步的时候,有一个警卫从我们后面奔上来,叫嚷着要我们停车。稍稍迟疑了一下,我依从了。如果我继续往前走,那么到了下一个城镇,这辆汽车也很容易被拦住。我停下车来。我们连呼吸都屏住了。那警卫走到我面前。‘你的carnet [84],’他说,‘你把它留在办公桌上。你回来的时候会用到它咧。’

“‘多谢你了。’

“在我背后,那小孩子宽慰地舒了一口长气。有一会儿工夫,我自己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眼下你到了葡萄牙啦。’我跟那个孩子说。他慢慢地把一双手从他嘴上挪开,第一次朝座位背后靠下去。一路行来,他一直保持向前弯腰低头的姿势。

“一个个村庄飞闪过去。狗在吠叫。一家铁匠铺的火光在晨曦中闪耀,那铁匠正在给一匹白马钉蹄铁。雨已经不下了。我期待着那种渴望已久的释然之感,可是它并没有到来。海伦默默无言地坐在我身边。我想望幸福,可是我却觉得空虚。

“在里斯本,我给马赛的美国领事馆通了个电话。我把格奥尔格出现之前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们。那边接电话的人说,很好,那我是平安到达了。从他那儿,我得到的是这样一句诺言:如果签证被核准,他会把它寄到里斯本的领事馆。

“保护我们那么多时日的汽车,现在必须要抛弃了。‘把它卖了。’海伦说。

“‘我就不能把它推到什么地方的海里去吗?’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啊,’她说,‘你需要钱。就把它卖了吧。’

“她说得对。把它卖掉很容易。买主跟我说,他可以支付税金,再把汽车漆成黑色。他是一个商人。我用格奥尔格的名义把汽车卖给了他。一星期之后,我看见它安上了葡萄牙的车照。这种汽车,里斯本有好几辆。只因左边挡泥板上稍稍有一点凹痕,我才把它认出来了。格奥尔格的护照,我把它烧了。”

施瓦茨望了下表。“再没有多少可以讲的了。每个星期,我去一次领事馆。就靠出卖汽车得来的钱,我们在一家旅馆里住了一段时间。我要海伦尽量享受一下舒适的生活。我们找到一位医生,他帮她弄来了镇静剂。我甚至把她带到赌场里去。我为此租了一套无尾晚礼服。海伦仍然穿她那身从巴黎带来的夜礼服。

“我还给她买了一双金色的拖鞋。我把她原有的拖鞋落在马赛了。你知道那家赌场吗?”

“知道,也算是倒霉。昨天夜里,我就在那边。那是一个错误。”

“我要她赌博,”施瓦茨说,“她赢了。她有着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好运气。她把赌注随意一掷,那个号码就开出来了。

“那最后的几天简直跟现实没有什么关联。我们在别墅时的那段生活似乎又重新开始了。我们俩都有几分演戏的样子,不过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已经完全属于我了,虽然她一小时一小时地从我身边流逝,正在投进那个最残酷的情人的怀抱。但这会儿,她还没有向他投降,可是她已经停止战斗了。有多少个受苦忍痛的黑夜,她哭了。可是接着,又来了那几乎是超凡绝俗的瞬息,甜蜜、悲愁、智慧以及一种没有肉体限制的爱情,达到那样强烈的程度,弄得我动都不敢动了。‘我亲爱的,’有一天夜里她跟我说,说这样的话,她只有这么一次,‘咱们不能一起看到你的应许之地[85]了。’

“那天下午,我曾带她去看医生。现在,我突然被一种无力反抗的感觉所压倒,这种感觉,是一个无法抱持住他所爱着的人会有的。

“‘海伦,’我的窒闷的嗓音说,‘咱们怎么啦?’

“她没有吭声。随后她摇摇头,笑了。‘咱们尽力而为吧,’她说,‘那就够了。’

“后来有一天,领事馆里有人告诉我,那件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两张签证寄来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酒醉之后忽然发出的奇想,居然产生了不管多少次拼命的恳求也达不到的效果。我笑了。真是歇斯底里。如果你能笑,那么今天这个世界上可笑的事情还多着呢。你说对吗?”

“有时候,我们却非得不笑才行咧。”我说。

“怪就怪在,最后那几天里,我们竟笑得那么厉害,”施瓦茨接着说道,“我们仿佛待在一个港口里,哪一边来的风都吹不到。苦痛已经溜走,眼泪已经没有,我们的哀愁变得那么清澈明净,跟一种叫人啼笑皆非、消沉抑郁的欢乐往往难以区分。我们住进了一家小公寓。我带着难以置信的盲目,继续进行着逃往美国的计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条船也没有,随后,终于宣布有一班轮船就要启航了。我把最后一幅德加的画卖了出去,买进了两张船票。我很高兴。我想我们是得救了。不管那重重艰险!不管那医生的话!

“船期又延了几天。后来,就是在前天,我又到航运公司的办事处去了一趟。轮船决定在今天开船。我告诉了海伦,然后自己出去买了点零星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死了。房间里的镜子,统统被砸了个稀烂。她的夜礼服,也被撕碎了扔在地板上。她就躺在夜礼服旁边,她并没有躺在床上。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她被一个窃贼谋害了。随后,我又当她是被一个盖世太保的特务杀死的。可是,他要追捕的是我,而不是她。后来,看到除了镜子和夜礼服,其他什么也没有损坏的时候,我这才明白了。我记起我曾经交给她的那点毒药,据她说已经弄丢了。我站在那儿,定睛观看,随后,我找找有没有遗书。没有。什么也没有。她不留片言只字,就这样走了。这一点,你能理解吗?”

“能。”我说。

“你理解?”

“是啊,”我答道,“她能写些什么呢?”

“总有可写的嘛。什么原因。或者……”

他不说下去了。他大概正在想着那最后的话,爱情的最后的标记,以及他说不定可以把它一起带进他寂寞中去的什么东西。多少传统的想法,他都已经摒弃了,可是这一点分明还没有。

“她要是一动笔,”我说,“那是怎么也写不完的。干脆不写,她告诉你的反而比她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要多。”

他思忖了一会。“你有没有看见旅行社里的那块指示牌?”他随后咕咕哝哝地说。“延迟了二十四小时。如果她知道,她准会多活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