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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女士帮了我的忙,”他说,“在异国他乡,事情很难办。医生啊,警察啊,他们把她带走了。随后,就在昨天夜里,他们才把她送回来。尸体解剖。死亡的原因。”

他朝我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们……她的有些东西已经没有了……他们关照我不要掀开盖在她外面的……”

抬棺材的人来了。棺材给上了盖。施瓦茨似乎就要昏倒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路不是太远。晨光璀璨,风在疾卷,如同一只牧羊犬,正在追赶着一群毛茸茸的云。到了公墓,施瓦茨站在广袤的天穹底下,显得又瘦小又孤零。

“你要回到你的公寓吗?”我问他。

“不。”

他已经把一个手提箱带在身边。

“你知道谁会把护照涂改吗?”我问。

“格雷戈里乌斯。他已经在上个星期来到这儿了。”

我们一起去找格雷戈里乌斯。他很快就把我的护照改成了施瓦茨的。这个工作本来也不需要做得太细致。施瓦茨身边有一张外籍志愿兵团征募站出具的证件。他只要能越过边境就行。一到兵团的驻地,他就可以把我的护照扔掉。兵团对他过去的经历是不感兴趣的。

“你带到里斯本来的那个小孩,后来怎么样啦?”我问。

“他的舅舅讨厌他,可是那孩子却很高兴。他想,被他的亲戚讨厌总比给陌生人讨厌好。”

我瞅着这个如今用着我的名姓的人。“我祝愿你万事顺利。”我说,自己留意着不要再唤他施瓦茨。我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的了。

“我今后不会再跟你见面了,”他说,“这也没有关系。我跟你讲了那么多的事,本来也用不着再跟你见面了。”

这一点我可不那么肯定。似乎也有可能,正由于那个原因,他往后还需要跟我见面。他相信,只有我一个人拥有他一生没有被歪曲的形象。可是,这件事可能会使他怀恨我。也许他会感觉到,我已经把他的妻子从他那里夺了过来,这一次,是无法挽回的了——如果他当真相信他自己的记忆欺骗了他,而独有我的记忆却依旧清楚明晰。

我看见他沿着街道走去,手里拎着手提箱,一个可怜的身影,一个永恒的妻子不忠的丈夫和英雄般的情人。可是,那个他爱得比所有那些愚蠢的征服者更加深挚的女人,他不是曾经占有过了吗?而我们,其实真正占有什么呢?对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借给我们片刻工夫的东西,我们干吗要这样大惊小怪呢?再说,当“占有”这个虚幻的字眼仅仅意味着抓住空气的时候,干吗还要谈这种占有的程度之类的话呢?

我身边带着我妻子的一张证件照。在那些日子里,你往往需要这种照片贴在什么身份证件上。格雷戈里乌斯马上动手工作。我跟他在一起。我生怕这两张护照离开我的视野。

中午时分,两张护照都改好了。我奔到我们住的那个窝里。露特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那些渔夫的孩子。“你输了吗?”我在门口出现的时候,她就问。

我把两张护照高高举起。“咱们明天就动身。咱们改个名姓,用另一个姓名,到了美国咱们还得重新结一次婚。”

我根本没有想到,眼下我使用的这张护照,是属于一个为了凶杀说不定正在被悬赏缉拿的人。第二天下午,我们乘的轮船启航了,毫无困难地到了美国。可是,这一对爱人的护照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幸运:六个月之后,露特跟我离婚了。为了使离婚合法,我们首先必须重新结一次婚。后来,露特跟那个有钱的美国人结了婚,他就是曾经把宣誓书交给施瓦茨的那个人。在他看来,这整个事情委实太滑稽,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是我们重新结婚时的男傧相。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在墨西哥离婚了。

一直到战争结束,所有的时光我都是在美国度过的。说也奇怪,我开始对绘画发生了兴趣,这玩意儿我从前几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仿佛觉得这是死去的、遥远的那个最初的施瓦茨遗传下来的。我常常想起那另一个施瓦茨,这个人也许至今还活着,而他们两个又合成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幽灵,有时候我会觉得它就出现在我眼前。它甚至好像还在影响着我,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想法纯粹是虚妄无稽。我最后在一家艺术商店里找到了一个工作,我的屋子里挂着几张德加的画的复制品,对这些画,我已经变得十分喜爱了。

我常常想起海伦,这个人我只见过她的遗容,在我单独生活的时候,还一度梦见过她。我在海上的第一个夜晚,便把施瓦茨交给我的那些信,连看也没看,统统抛进了海里。在一个信封里,我摸到了一小块硬邦邦的东西,就在黑暗中把它取了出来。后来,在灯光下一看,那原来是一块扁平的琥珀,里头有一只小小的蚊虫,几千年之前被抓住,已经变成了化石。我把它藏了起来——一只蚊虫的垂死挣扎,被保存在一个金色珍珠的樊笼中,而它的伙伴们却都已经冻死或者被吃掉,从地球上消失了。

战后,我回到了欧洲。要证明我的身份,确有几分困难,因为那个时候,德国正有成千上万的优秀种族的成员企图摆脱他们的身份。我把施瓦茨的护照给了一个逃过边境来的俄国人——又一股难民潮开始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至于施瓦茨,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什么消息。我甚至还去过一次奥斯纳布吕克,打听他的下落,虽然他的真姓名我都已经忘记了。可是,那个城市早已成为一片废墟,谁也没有听到过他,而且谁也不感兴趣。在回车站的路上,我以为我看到他了。我撒腿就去追他。可是那是一位邮局的职员,他告诉我,他名叫扬森,他有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