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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奥尔格怒悻悻地瞅了我一眼,啪的一响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椅上。‘我很想跟我的姐姐单独谈几句话。你脑袋瓜里就不明白吗?’

“‘把我逮捕的时候,你们可曾让我跟她单独谈过话?’我问他。

“‘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对格奥尔格和他党内的同志来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海伦说道,‘当他们屠杀或者逮捕那些不赞成他们的人,还有当他们把你关进集中营去的时候,他们都是在维护祖国那被糟蹋的荣誉——我说的对吗,格奥尔格?’

“‘一点不错。’

“‘他总是正确的,’海伦继续说道,‘从来没有一点疑虑,从来没有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他始终站在正确的一边,权力所在的一边。他正像他的元首——世界上最最爱好和平的人,但要人人都按着他说的去做。别人往往全是些捣蛋鬼。我说得对吗,格奥尔格?’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海伦说,‘可样样都有关系。你有没有看到,在这个宽容的城市里,你的自命正直显得何等可笑?尽管你是平民打扮,可你总是穿着高筒靴,为了把人们踩在你的脚下。可是,在这儿,你没有一点权力。现在还没有。在这儿,你没有办法叫我加入你们那个榨人汗水、专横霸道的民社党妇女联合会。在这儿,你没有办法把我当作一个囚犯来对待。在这儿我能够呼吸,而且我决意待在这儿,继续呼吸下去。’

“‘你拿的是德国护照!战争就要爆发,你就要被关进牢房了。’

“‘眼下还不会。不管怎么样,我宁愿关在这儿的牢房里,也不愿住在德国。因为在那儿,你们也非得把我关起来不可。情况不一样了,现在我已经呼吸到自由的清新空气,现在我知道离开你们,离开你们的营房,你们的人类配种站,你们那可怕的号叫,离开这些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了。我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

“我站起身来。眼看她把自己暴露在这个怎么也不会了解她的民社党暴发户面前,我受不了。‘这都是他的过错!’格奥尔格咆哮着说。‘该死的世界主义者。他把你腐蚀了。你且等着,我们会来收拾你的。’

“他也站起身来。他很容易把我毒打一顿。他身形比我大一倍,而当年在集中营里,他们给我上的民族复兴课程又把我的臂肘给搞僵了。‘不准你碰他一根毫毛!’海伦十分轻声地说。

“‘懦夫!’格奥尔格说。‘你干吗非得要袒护他?他难道不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吗?’”

施瓦茨朝我转过脸来。“这是一件关于纯粹体力的怪事。我们知道,它跟勇气或者性格力量毫无关系。抓在跛子手里的一支枪,能使体力和膂力最强大的一副皮囊萎瘪下去。这些道理你全知道,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觉得羞辱,因为你顶不住那么一个愚蠢的彪形大汉。你知道那不是什么勇气的竞赛,你知道这个恶霸说不定是一个十足的懦夫——但是那也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找寻借口,你要为自己辩护,你觉得像一条蛆虫,因为你不愿意被人家打得稀巴烂。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知道这是何等的荒谬。可是那样一来,我们就更加觉得糟糕了。”

“如果他真的来袭击我,我一定会起来自卫,”施瓦茨说,“我发誓我一定会起来的。”

我举起一只手。“你干吗要说这一番话,施瓦茨先生?这些事,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他有气没力地笑了一笑。“我想也是用不着的。我仍然试着要为自己辩护。那就说明它钻得有多深,好像戳进肉里的一根倒刺。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克服这种男人的虚荣心?”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你们有没有打起来?”

“没有。海伦开始笑了。‘你要不要看看那个傻瓜,’她对我说,‘他以为如果他把你痛打一顿,那么我会看到你是多么没有男子汉气概。他以为我会后悔,会回到拳头统治一切的那个地方去。’她又转向格奥尔格。‘你竟有脸皮管我丈夫叫懦夫。他却已经显示出甚至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多的勇气。他来接我。他回到德国把我接出来了。’

“‘什么?’格奥尔格的眼睛差一点从他头上暴了出来。‘到德国来?’

“海伦使自己镇定下来。‘别再说了。我已经来到这儿,我是不会回去的。’

“‘是他来接你的吗?’格奥尔格问。‘谁帮助他的?’

“‘谁都没有,’海伦说,‘你想抓几个人,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像眼下的这副样子——出于反感、憎恨以及逃出他的控制而产生的强烈的胜利的喜悦,她直打哆嗦。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可是另一个念头却以使人眼花缭乱的力量在我心里出现——复仇的念头。格奥尔格在这儿是没有权力的。他不能吹响警笛去召唤他的盖世太保。他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完全怔住了。我必须有所行动,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我不能打架,而且我也不愿意打架。我要的是把这个人干掉。将他从地面上消灭。用不着审讯。你不会去审讯一个罪恶的化身,而我觉得格奥尔格正是那样一个东西。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复仇——消灭了他,就可以救出几十个无名的受害者。我走到房门那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准备做些什么。我的头在发晕,我感到惊奇,自己居然没有摔倒。我得单独一个人待着。我必须进行思考。海伦密切地注视着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格奥尔格轻蔑地瞅了我一眼,又坐了下去。‘终于走了!’当我随手把门关上的时候,他咆哮着说。

“我走下楼梯。气味从厨房里冲上来:午餐时吃的鱼。下一层楼梯平台上有一只意大利式的箱子。我打这儿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它。这会儿,我端详着那上面的雕刻,好像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似的。随后,我继续往前走,如同一个梦游病人。三层楼上,有扇房门开着。屋子里漆的是浅绿色,窗户洞开着,有个女侍在翻弄褥垫。很奇怪,当你非常激动,自以为一样东西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却样样都注意到了。

“到了二层楼,我去敲一个熟人的房门。他名叫菲舍尔,有一回他曾经给我看过他的手枪。他把它留在身边,因为它使生活容易忍受一些。他爱在什么时候就可以在什么时候结束他那倒霉的流亡者生活,这给了他一种幻觉,仿佛他是凭着自己的自由意志继续生存下去的。

“菲舍尔出去了,可是他的屋子没有上锁。他也没有什么需要隐藏起来的东西。我走进去等他回来。我没有确定的计划,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向他借那支手枪。要在旅馆里把格奥尔格杀死是荒唐的,这一点我很清楚。那样会使海伦、我自己以及住在这里的其他流亡者遭遇危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尽量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有成功。我只是坐在那儿,茫然地向空中瞪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