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6/9页)

隔天一早我被表姐叫醒,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跑到车站,总算赶上了第一班火车。今天又是艳阳高照,晒得我脑袋昏沉,感觉像是宿醉未醒。因为摩登町的姨母家没有会骂人的大人在,所以昨天晚上喝多了,现下额头直冒虚汗。舒爽的晨光从车窗洒了进来,仿佛只我一个浑身肮脏腐败,感觉难受极了。每回一喝多,总会萌生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而且这经验大抵不下数千次,可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断然戒酒。就因为我有这个贪杯的缺点,人们才那么瞧不起我。倘使人世间没有酒这种东西,保不准我早已成了圣人呢!我很当一回事地思索着如此可笑之事,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津轻平原。

不久,火车经过金木町车站,来到一处叫作芦野公园的小车站,像个平交道 (30) 的岗哨似的。

这时,我想起了一件往昔的趣事:有一位金木町的町长去东京回来时,在上野车站购买到芦野公园的车票,结果站务员告诉他没这个车站,町长顿时大动肝火,朝站务员咆哮:“怎会连津轻铁路的芦野公园都不知道?!”逼得站务员查了三十分钟之久,总算让他弄到芦野公园站的车票。

我从车窗探出头来,打量那座小车站,只见一个身穿久留米白纹布传统上衣与相同布料灯笼裤的年轻姑娘,两手各提一只大包袱,嘴里衔着车票跑向了剪票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朝俊美的年轻剪票员把脸往前一凑。剪票员马上默契十足地拿着剪票钳,利索地剪了那枚咬在姑娘白齿间的红色车票,宛如一位老练的牙医拔门牙似的。姑娘和剪票员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仿佛这事是天经地义的。

姑娘一上了车,火车就“当”的一声开动了,好像司机就在等着这个小姑娘上车。这般悠哉的车站,肯定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觉得金木町的町长下回到上野车站时,大可以理直气壮地放声高喊:“给我一张到芦野公园的票!”

火车在落叶松林中奔驰,这一带是金木町的公园。前方出现了一片池塘,叫作芦湖。大哥早年好像捐赠过一艘游船给这里。火车很快就来到中里站了。这座小镇的人口数大约是四千。津轻平原也从这里开始愈来愈狭窄,再往北到内潟、相内、胁元等村落,这一带的水田面积很明显地不如其他地方,或许可以把这里称为津轻平原的北门。有一户姓金丸的亲戚在中里开了和服店,我小时候曾来玩过,那大概是四岁时候的事了。我只记得村尾有个瀑布,其他的就没什么印象。

“阿修!”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金丸家的女儿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记得她还比我大个一两岁,看来却不显老。

“好久不见啦!要去哪儿?”

“哦,我要去小泊。”我等不及想快些见到阿竹,其他的事通通顾不上了,“我要搭这辆巴士去小泊。那,失陪了。”

“这样呀。回程顺道来我家坐坐嘛,我们在那座山上盖了一间新家。”

我顺着她的指向望去,看到车站右边一座翠绿的小山头有栋簇新的屋宅。假如不是要赶着去见阿竹,我一定很高兴能巧遇这位儿时玩伴,肯定要上她新家坐一坐,和她好好聊一聊中里的事,无奈我眼下急得分秒必争,根本无暇多管旁的事了。

“那,下回见!”我敷衍地向她道别,急忙跳上巴士。很多人搭乘这班车,我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就这么一路站到了小泊村。从中里町往北的地方,全都是我初次造访。相传,津轻远祖的安东氏族,就住在这一带。我在前文中已经记叙过十三港当年的荣景,但是津轻平原历史中最重要的那段进程演化,据说就发生在从中里到小泊的这块区域内。

巴士爬上了山路,继续往北行驶。路况很差,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牢牢抓紧行李架的铁杠,弯着腰窥探窗外的风景。这里果然是北津轻,比起深浦等地的景致,显得荒凉得多。这里嗅不到人的气息。山里的树林、灌木和矮竹丛长得蓬勃密麻,丝毫不见人迹。纵然与东海岸的龙飞岬相比,这里要温婉许多,可这里的草木还称不上是“风景”,没办法感动旅人。

巴士继续走了一会儿,白冷冷的十三湖蓦然映入眼里,宛如一只浅浅盛着水的珍珠壳,尽管优雅,却遥不可及。一湖如镜,连艘船都没有,就这么悄悄地舒展那一泓宽绰,独立于世,连流云和飞鸟都不曾在湖面留下踪迹。经过了十三湖,巴士很快便来到了日本海的海岸。从这里开始,就靠近国防重地了,因此照例不便详细描写。接近中午时,我到达了小泊港,这里是本州岛西海岸最北端的港口,再往北翻山过岭,便是东海岸的龙飞岬。这里是西海岸的最后一座村落。换句话说,我像个落地钟的钟摆一样,以五所川原为轴心,从昔日的津轻领地西海岸南端的深浦港翩然荡回原点,旋即又急速荡到位于同一侧海岸北端的小泊港。

这是一个大概有两千五百人的小渔村。相传远自中古时代已有外国的船舶进出,尤其是开往虾夷的船只,需要躲开强劲的东风时,就得来到小泊靠港。我在前文中也多次写到,这里和附近的十三港在江户时代都是运出稻米和木材的重要港口。即便在今天看来,这座码头仍是十足气派,和村子的样貌不怎么搭衬。此外,水田只在村外有少少的几处,倒是鱼产相当丰富。听闻本地除了平鲉、黄鱼、乌贼、沙丁鱼等等,还盛产海带和裙带菜之类的海藻。

“请问你认识越野竹这个人吗?”我下了巴士,立刻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你要找越野……竹?”一位身穿国民服 (31) 、貌似町公所职员的中年男子歪着头想了一下,“这个村子里姓越野的人家很多……”

“她以前待过金木町,还有,现在有五十岁上下!”我拼命提供线索。

“哦,我晓得了,村子里的确有这么个人。”

“有吗?在哪儿?她家往哪儿走?”

我按照那人的指点走去,找到了阿竹家,是一间门面五六米宽的五金行,看来小巧玲珑,却比我东京那间陋屋来得气派十倍。门帘垂放下来了。不妙!我赶紧冲到玻璃店门前,果然上着一把小挂锁,将门扉锁得十分严密。我推了推侧旁的玻璃门,每一扇都牢牢地关紧。没人在家!我无计可施,急得猛擦汗。总不至于搬家了吧?还是去外头办个事?不对,乡下不像东京,暂时出个门绝不会放下门帘还上锁的。难不成是到外地两三天,或者更久?要真如此,可就糟了。阿竹很有可能是去了其他村落。都怪我蠢,满心以为只要打听到她家,就一定可以见到面。我敲敲玻璃店门,喊了几声:“越野太太!越野太太!”可自然没有人来应门。我叹了气,转身过了马路到对面的烟铺子问说:“越野家好像没人在,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铺子里那位骨瘦如柴的老婆婆随口回了一句:“不是去了运动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