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4/9页)

那一天的太阳赤焰焰地发威,我本想走在笼阳里面躲阳光,可依然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这里卖吃食的店铺很多,教人怀疑这地方以前也许开过不少家所谓的“铭酒屋” (19) 。或许是当时留下来的揽客习惯,当我走过相邻的四五家荞麦面店时,店家居然罕见地站在门口招呼来往过客“歇歇腿再走吧”。我掐算了时辰,恰是晌午,于是走进其中一家稍事休息。一碗荞麦面外带两碟烤鱼,总共四十钱。荞麦面沾汁的味道还不难吃。话说回来,这座小镇实在太长了。沿着海岸就这么一条路,已经走出好远,夹道仍是样貌相同的屋舍,一间接着一间没完没了。我觉得应该已经走了四公里远,总算来到了小镇的尽头,于是循着原路折返。

这地方并没有所谓闹市。一般城镇总会有一处热闹的地方集结了当地的各方势力,即便只是路过的旅人,也能够马上嗅出哪一块就是最精彩的亮点,然而在鲹泽町却找不到这种闹市。这就好比一把折扇的钉轴和螺盖分了家,扇骨也应声散了一地。我心想,这么一来,镇上的各派人马极有可能相互斗争倾轧,不由得想起了德加的那番政治论谈。总之,这座小镇的中枢指挥好像不大牢靠。走笔至此,我不禁没好气地笑了起来。深浦也好,鲹泽也罢,倘使有我喜爱的好友在这些城镇里,热情地欢迎我来到这里,并带我到各地游览与介绍,我愿意抛开自己无谓的第一印象,重新以充满感动的笔触写下“唯有深浦和鲹泽才是津轻的精华所在”这样的字句。事实上,旅游随笔之类的文章根本不足为信。倘使有深浦人和鲹泽人读了我这本书,希望能够一笑置之,因为我的游记根本不具有决定性的权威,更缺乏诋毁你们故乡的影响力。

离开了鲹泽町,我又搭上五能线火车,在下午两点回到了五所川原町。我一出车站,便造访了中先生家。有关中先生的事,我最近已在《归去来》 (20) 和《故乡》 (21) 等一系列作品中有过详尽的描写,此处不再赘述。简单地说,中先生是我的恩人。他曾在我二十来岁多次闯祸的时候,屡屡帮我处理善后,从不曾抱怨。久违的中先生衰老了很多,教我看得心痛。说是去年曾大病一场,之后就变得这般孱瘦了。

“时代真是变样啦!你居然可以穿成这副模样从东京回来?”中先生嘴上消遣,脸上却掩不住欣喜地不停打量我这身乞丐般的装束,“哎,袜子破了呢!”说着,他亲自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双高级袜子拿给我。

“我等会儿想去一趟摩登町。”

“哦,很好,快去吧!喂,惠子,领个路!”

中先生尽管瘦得皮里走肉,但那急吼吼的脾气仍是一如往昔。我姨母一家就住在五所川原的摩登町。我还小的时候,那条街叫作摩登町,现在好像改成大町还是什么别的名称了。关于五所川原町,我已在序章中提到了,这里充满了我儿时的回忆。四五年前 (22) ,我曾在五所川原的某家报纸 (23) 上发表过下面这篇随笔 (24) :

姨母住在五所川原,所以我小时候常去五所川原玩,还去看过旭座剧场落成后的首演。记得那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担纲主演应该是友右卫门,我还被梅由兵卫感动得眼泪直流。那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看到旋转舞台,可以说万分惊讶,甚至不由自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惜没多久,那家旭座剧场便发生大火,整栋建筑付之一炬。当时连从金木町,都能清楚地看到烈焰冲天。听说起火点是放映室。有十个去看电影的小学生在那场大火中丧了命。电影的放映师被问了罪,罪名是过失伤害致死。尽管我那时还小,不晓得为什么,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位放映师的罪名和最后的命运。我还听过坊间传言,说是旭座这个名称的发音、字义和“火”字相关,这才招来了那场无名火。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七八岁时,我有一回走在五所川原的闹街上,一个没留神竟掉进了下水沟。里面水很深,淹到我的下巴这边,或许接近一米深。当时是晚上。忽然有个男人从上面朝我伸手,我赶忙抓住他的手。他把我拉上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身上的衣服全脱了,害我羞得发窘。我掉下去的地方恰好是在一家旧衣店的前面,大人很快就让我穿上了那家店里的旧衣服。那是一件女孩子的浴衣,就连腰带也是绿色的棉布腰带 (25) ,实在太丢脸了。不一会儿,姨母大惊失色地跑来了。我是在姨母的百般呵护下带大的。由于我相貌不够男子气概,不时受到嘲笑,性格因此有些孤僻,但只有姨母称赞我是个美男子。每当有人批评我的长相,姨母就会勃然大怒。这些事,都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随着中先生的独生女惠子一起出了家门。

“我想看一看岩木川,离这里远吗?”

惠子说就在前面不远处。

“那,带我去吧。”

惠子领着我在街上走了约莫五分钟,一条大河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小时候姨母曾带我来过这个河边许多次,印象中离大街来得远一些。可能是因为孩子步伐小,那时候总觉得好远。况且我老是窝在家里,很害怕出门,一到外头便要紧张得头晕目眩,所以愈发觉得遥远。河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倒是与记忆中的差不多,如今看来还是同样地长。

“我记得这叫乾桥,对吗?”

“对,没错。”

“乾……是哪个字来着?表示方位的那个‘乾’字吗?”

“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吧。”惠子笑了。

“没把握吗?管他的,上桥过去看看吧!”

我伸出一只手,轻抚着栏杆缓缓地上了桥。景色很美。拿东京近郊的河流来比,和荒川泄洪道最是相像。河边绿草如茵,地气蒸腾,教人有些眼花。岩木川滋润着两岸的绿草,闪着粼粼波光流淌而去。

“到了夏天的傍晚,大家都来这里乘凉,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五所川原的人们喜好出游,想必那景象格外热闹。

“那里就是刚盖好的招魂堂。”惠子伸手指着上游的方向告诉我,又笑着小声补了一句,“就是我爹扬扬得意的那间招魂堂。”

那座建筑看来相当气派。中先生是预备役军人的干部,为了这座招魂堂的改建,想必他又发挥了一贯的侠气,四处奔走。我们已经过了桥,便站在桥畔聊了一会儿。

“我听说苹果树已经疏伐 (26) 了。慢慢砍掉一部分苹果树,在多出来的空地上栽种马铃薯或其他什么作物。”

“每个地方的做法应该不一样吧?我们这里还没听说要砍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