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4页)

“太好了,柯林斯小姐。其实,我知道您今早或许很忙,如果不是牵涉到一些特别紧急的事情,我不会这样贸然来访。您看,事实上——”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事实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没能按照原计划行事,到现在,我们才有缘相见,时间急迫,而……呃,一方面,您知道,我今晚得向这儿的人们演讲,向您完全坦白吧,柯林斯小姐……”我几乎要打住话头,但看到她用一副和蔼的表情看着我,就艰难地继续道:“坦白说,有很多问题,这儿本地的问题,我想请您给我提些建议,然后……然后我才能——”我停下来,试着不让嗓音颤抖,“然后我才能为演讲词定稿。毕竟,所有这些人都这么依赖我……”

“瑞德先生,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请镇静。请进吧。那会好些,进来吧。现在请不要担心。您现阶段有小小不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是非常自然的。其实,您如此在意,倒是十分值得赞赏。我们可以谈谈所有这些事,这些本地问题,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但请允许我现在这么说吧,瑞德先生。我认为您是过分担心了。是的,没错,你今晚重任在肩,可是,你以前多次身处相似境地,而据大家说,您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何这次会有所不同呢?”

“可我要告诉您的是,柯林斯小姐,”我打断了她,“这次的确不同。这次我没能了解事实原委……”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实上,我没有机会按照寻常惯例准备我的讲话……”

“我们马上就谈所有这些问题。不过瑞德先生,我敢肯定您这是杞人忧天了。您何必如此担心呢?您有无与伦比的专长,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天才大师,真的,您有什么好怕的呢?事实上——”她再次压低嗓音,“像这种小城市里的人,不管什么,只要是您说的,他们都会感激不尽。只管告诉他们您的总体印象就行了,他们是绝不会抱怨的。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的确在理,紧张感几乎立刻烟消云散。

“等会儿,我们好好谈谈所有问题。”柯林斯小姐领着我走入前厅,一只手仍搭在我肩上。“我保证不会太久的。请坐,随意些。”

我走进一间小小的方形房间,里面阳光普照,鲜花朵朵。一把把迥然各异的扶手椅表明,这是一间牙医或者医生的候诊室,而咖啡桌上的杂志同样也印证了这一点。一看到柯林斯小姐,矮壮男人立刻起身,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因为他期盼她这会儿能请他进起居室。我本期待着柯林斯小姐能介绍我们认识,但从当下的规约来看,这里确实像在候诊室那样有先来后到的顺序,因为柯林斯小姐只是冲那男人微微一笑,然后就径直隐入里间,边走边满怀歉意地对我们两个人低语道:“我不会太久的。”

那矮壮男人又坐了下来,盯着地板。刹那间,我想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却一直沉默,我便转过身,坐在藤沙发上,这沙发直面阳光满溢的凸窗,正是我先前张望的那扇。一坐进那藤沙发,它便嘎嘎作响,倒也令人宽心。一大片阳光洒落在我膝盖上;在我脸旁,有一只插着郁金香的大花瓶。仅仅几分钟前,我在按响门铃时还担心着眼下之事,现在我已经神清气爽,心境与刚才大不相同。当然,刚才柯林斯小姐说得很对。在这样一座城市,人们对我想说的任何话语都会感激不尽,很难想象人们会深究我的观点,或者吹毛求疵。况且,柯林斯小姐再次指出,此类情形我之前已经历过无数次了。即便我未能好好准备讲话,但必定仍能做一场有声有色的演讲。我继续坐在阳光中,发现自己愈发心平气和,惊诧于先前自己竟陷入如此焦虑的状态之中。

“刚才我在想,”矮壮男人突然对我说,“你跟那帮老朋友是否还有联系?像汤姆·爱德华兹?或者克里斯·法利?或者那两位曾住在泽国农庄的女孩?”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壮汉是乔纳森·帕克赫斯特,我们俩在英国上学时相当要好。

“没有,”我告诉他,“不幸的是,我差不多与那时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我周游列国,哪有可能保持联系呀。”

他点了点头,没有笑。“我想肯定是很难的,”他说,“呃,不过他们全都记得你。哦,是的。我去年回英国的时候,遇见了他们几个。显然,他们一帮人大约一年聚一次。有时我会羡慕他们,但大多数时候,我很高兴没让自己困在那样一个圈子里。那就是我为何会远居此地的原因,在这儿我可以随心所欲,人们不会要我一直做小丑。但你知道,我回去时,我在那间酒吧见到他们时,他们立刻又开始了。‘嘿,是老帕克斯!’他们全都大喊道。他们还是那样叫我,仿佛时光根本没有消逝。‘帕克斯!是老帕克斯!’我刚进去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发出驴叫似的喊声来欢迎我,哦,天哪,我无法形容那是多么可怕。我能感到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可怜的小丑,我来这儿就是不想做小丑呀,是的,就从他们像驴叫唤的那一刻开始。那是个非常不错的酒吧,我告诉你,是个典型的老式英国乡村酒吧,生着炉火,砖墙上满是那些小小的黄铜饰品,壁炉台上方挂着一把古剑,诚恳的店主说着开心的事儿,那一切引人怀旧——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我可真怀念那儿啊。但余下的经历呢,老天爷,叫我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他们发出那驴叫似的喊声,满心希望我跳到桌上扮演小丑。那一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提起一个又一个名字,他们甚至并非是在谈论这些人,而只是发出更多的喧闹声,或者只要提起另一个名字,他们就会立刻哈哈大笑。你知道,他们提到了萨曼莎,全都大笑、高呼、欢叫。接着他们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比方说,罗杰·皮科克,他们所有人就会发出像看足球时一样的呐喊声。太可怕了。但最糟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希望我再扮演小丑,我就是不能那样做啊。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当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然后又统统开始了——滑稽的嗓音,怪怪的鬼脸,哦,是的,我发现自己竟还可以扮演得这么惟妙惟肖。我猜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在国外还是干这行的。事实上,他们中有一个人正是这么说的。我想应该是汤姆·爱德华兹吧,在当晚的某个时刻,他们全都喝醉了,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说道:‘帕克斯!他们那儿一定爱死你了!帕克斯!’我想,这肯定是因为在刚刚为他们表演一番后,我告诉了他们在这里的一些生活,又扮了会儿小丑,谁知道呢,总之,他就是那么说的,其他人就一个劲地笑个不停。哦,是啊,我确实很轰动呢。他们一直不停地说他们多想我,我总是这么个好笑料,哦,已经那么久了,我又听到有人这么说了,那么久了,我又受到那样的欢迎,那么温暖、热情。然而,我那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曾经发誓再也不那样做了,那正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甚至在我去酒吧的路上、我一路沿着那条小巷走下去的时候,我还一直对自己这样说。那个晚上寒飕飕、雾蒙蒙的,天非常冷,我一路走在小巷上,告诉自己: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再也不那样了,我要给他们看看现在的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试图让自己强硬起来,但我一进去,看到那暖洋洋的炉火,听到他们发出驴叫似的喊声来欢迎我,哦,我就感觉到这儿太孤单了。好吧,在这儿,我不必做鬼脸,不必发怪声,但至少那些都很管用。或许那些让人无法忍受,但管用,他们全都爱我,我的大学老同学,可怜的笨蛋们,他们一定认为我现在还是那样。他们根本猜不到,我的邻居们认为我是个非常严肃、相当无趣的英国人。他们觉得我彬彬有礼却又呆头呆脑,非常孤独,非常沉闷。呃,至少那也比当小丑帕克斯要好吧。那驴叫似的喧闹声,哦,多可怜哪——一群中年男人发出那种声响,而我呢,拉长着脸,发出那些傻乎乎的声音——哦,天哪,真是太恶心了。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朋友们像那样围着了。你呢,瑞德,难道你不渴望那时的时光吗?即便你已经这么成功?哦,是的,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如今可能不太记得他们了,但他们却还是记得你。无论他们什么时候搞这样的小聚会,好像一晚上总会挤出一些时间专门谈论你。哦,是的,我亲眼见过。他们先是回忆许多其他人的名字,他们不喜欢直接说到你,你要知道,他们喜欢来个好的前奏。实际上,他们会有小小的停顿,假装想不起任何那时候其他人的名字了,接着,一个人终于说道:‘瑞德怎么样了?有人最近听到过他的消息吗?’随即他们闹翻了天,发出了最恶心的声音,介于讥讽与干呕之间的那种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反复吼叫,真的,在提到你名字之后的头一分钟里,那就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接着,他们开始哈哈大笑,然后,他们全都模仿起钢琴演奏,你知道的,就像这样——”帕克赫斯特摆出一副傲慢神情,在一排想象出来的隐形琴键上矫揉造作地弹奏起来。“他们全都这样,然后发出更多的干呕声。接着,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你,讲他们记忆中有关你的一个个小故事,听得出他们已经互相说了好多遍了,因为他们全都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何时再开始鼓噪,何时说:‘什么?你开玩笑吧!’如此等等。哦,他们真的很开心啊。我在那儿的时候,一个人回忆道,期终考试结束的那晚,他们几个正准备出去撒晚上最后一泡尿,看到你从路那边过来,满脸严肃。他们对你说:‘来吧,瑞德,过来和我们一起把你的大脑撒出去!’显然,你回了话,然后,不管是谁在讲这件事,他们都会摆出这副表情,显然你当时说,”帕克赫斯特又换上了傲慢的表情,显出一副荒谬自大的口吻,“‘我忙得不得了。今晚我可不敢不练琴呐。因为这些讨厌的考试,我已经两天没练了!’刹那间,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阵干呕声,摆出在空中弹奏钢琴的样子,这时他们开始……呃,我就不告诉你他们其他的胡闹了,真的很可怖,真是一帮恶心鬼,他们大部分人都很苦闷,很失意,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