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

1953/弗兰纳里・奥康纳[55]

全家出游出了岔子。这是艾米最喜欢的一篇。(她表面上显得那么可爱,不是吗?)我跟艾米并非总是品位完全一致,但是这一篇呢,我喜欢。

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这一篇时,我想到之前没有猜到过的她的性格中那些奇怪而精彩的方面,一些隐秘的地方,我也许想去探究一下。

关于政治、上帝和爱,人们都讲些无聊的谎话。想要了解一个人,你只需问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哪本书?”

——A.J.F.

八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就在玛雅开始上幼儿园之前,她戴上了眼镜(红色圆框),还出了水痘(红色圆包),相映成趣,A.J.咒骂那位跟他说水痘疫苗可打可不打的妈妈,因为水痘成了他们家的灾难。玛雅很痛苦,A.J.因为玛雅痛苦而痛苦。她的脸上全是那种点点,空调又坏了,他们家里谁都没法睡。A.J.给她拿来冰冷的毛巾,剥橘子给她吃,把袜子套在她的手上,守护在她的床边。

第三天,凌晨四点钟,玛雅睡着了。A.J.筋疲力竭,却放松不下来。他之前让一位店员从地下室给他拿几本样书。不幸的是,那位店员是新来的,她从“待回收”那堆而不是从“待读”那堆拿书。A.J.不想离开玛雅的身边,于是他决定读一本以前没有进过货的样书。那堆书的最上面是一本青少年幻想小说,里面的主角死了。呃,A.J.想。这本书里有他最不喜欢的两样(已亡故的讲述者和青少年长篇小说)。他把那本被他判了死刑的书扔到一旁。那堆书中的第二本是一位八十岁老人写的回忆录,他单身了大半辈子,曾在好多家中西部报纸当过科学报道方面的记者,他七十八岁时结了婚。他的新娘在婚礼后两年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利昂・弗里德曼所著的《迟暮花开》。这本书A.J.觉得熟悉,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打开那本样书,一张名片掉了出来:奈特利出版社,阿米莉娅・洛曼。对,他现在想起来了。

当然,从尴尬的首次见面以来,他跟阿米莉娅・洛曼这些年一直碰面。他们通过几封友好的电子邮件,她每年来三次,报告奈特利出版社最有希望大卖的图书。在跟她度过了差不多十个下午后,他最近得出结论她工作挺在行。她通晓自己的书目以及比较突出的文学潮流。她乐观积极,但又不会过分吹嘘自己公司的书。她对玛雅也很好——总记着给这个小姑娘带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童书。最重要的是,阿米莉娅・洛曼很专业,那意味着她从未提起过他们刚认识时A.J.差劲的言行。天哪,他曾经对她很糟糕。为了将功补过,他决定给《迟暮花开》一个机会,尽管那仍然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

“我八十一岁了,从统计学上说来,我应该四点七年前就死了。”那本书如是开篇。

早上五点,A.J.合上书,轻轻拍了它一下。

玛雅醒了,感觉好了些。“你为什么在哭?”

“我在看书。”A.J.说。

阿米莉娅不认识那个号码,但第一声铃响,她就接了电话。

“阿米莉娅,你好。我是小岛书店的A.J.费克里。我没想到你会接电话。”

“确实,”她笑着说,“我是全世界最后一个还接自己电话的人。”

“对,”他说,“你也许真是。”

“天主教会在考虑封我为圣人。”

“接电话的圣人阿米莉娅。”A.J.说。

A.J.之前从未给她打过电话,她认为这一定是原因。“我们是两周后见面,还是你得取消?”阿米莉娅问。

“哦,不,不是那码事。事实上,我只是想给你留个言。”

阿米莉娅用机械的声音说:“嗨,这是阿米莉娅・洛曼的语音信箱。哔。”

“嗯。”

“哔,”阿米莉娅又说了一遍,“说吧。请留言。”

“嗯,嗨,阿米莉娅,我是A.J.费克里。我刚读完了你向我推荐过的一本书——”

“哦,是吗,哪一本?”

“奇怪了,语音信箱好像在跟我说话呢。这一本是几年前的了。利昂・弗里德曼的《迟暮花开》。”

“别来伤我心了,A.J.。那本绝对是四年前那份冬季书目里我最喜欢的一本。没人想读这本书。我爱那本书,我现在还爱!不过我是一天到晚碰壁啊。”

“也许是因为封面。”A.J.没有说服力地说。

“糟糕的封面。老年人的脚,花,”阿米莉娅同意这一点,“好像谁愿意去想老人有皱纹的脚似的,更别说买一本封面上有这样的脚的书。平装本重新设计了封面,也根本无济于事——黑白风格,更多花。但封面就是图书出版业的出气筒,我们一出错就怪封面。”

“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迟暮花开》。”

阿米莉娅顿了一下。“是吗?对,那就说得通了。那是我刚开始在奈特利做的时候。”

“嗯,你知道,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读文学性的回忆录,但是这一本尽管格局不算大,却写得很精彩。睿智而且……”在谈到他很喜欢的什么时,他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继续啊。”

“每个词都用得恰到好处。基本上这是我所能给的最高赞美了。我遗憾的只是过了这么久我才来读它。”

“这真是我的人生故事。是什么让你最终拿起了这本书?”

“我的小姑娘病了,所以——”

“哦,可怜的玛雅!但愿她病得不重!”

“出水痘。我整夜没睡陪着她,而这本书当时离我手边最近。”

“我挺高兴你终于读了它,”阿米莉娅说,“我求过认识的每个人来读这本书,可没人听我的,除了我妈妈,就算是说服她也不容易。”

“有时书本也要到适当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共鸣。”

“对弗里德曼先生来说,这可没多大安慰啊。”阿米莉娅说。

“嗯,我要订一箱封面同样糟糕的平装本。另外,等夏天游客到来时,也许我们可以请弗里德曼先生过来做一次活动。”

“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阿米莉娅说。

“他病了吗?”A.J.问。

“没有,不过他好像有九十岁了!”

A.J.哈哈大笑。“嗯,阿米莉娅,两周后再见,我想。”

“也许下次我跟你说什么是冬季书目上的最佳图书时,你就会听我的了!”阿米莉娅说。

“很可能不会。我老了,各方面定型了,秉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