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第3/5页)

今天爱波的额头、颧骨和鼻子都被阳光晒伤了。她躲在镜片后的双眼变得惨白、惊诧。她的头发散乱地搭落下来,于是她时不时就得撅起嘴把眼睛上的头发吹开。她的身体看来也很不舒服。她穿着潮乎乎的上衣,皱巴巴的蓝色短裤紧紧地勒着越来越明显地隆起的腹部。事实上她讨厌穿短裤,因为这会让人注意到她这些年来越来越肥胖松软的大腿。弗兰克安慰她说:“这双腿很迷人。我比以前更喜欢它们了。真正的女人的腿就应该是这样的。”——于是她索性迈开双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带着羞辱他的快感。那双腿好像在说:“这样好看吧?够有女人味吧?这不就是你要的东西吗?”

这双腿任性地在房间里踏着步,弗兰克别无选择,只好盯着它。他倒了一杯烈酒,依靠在厨房门边上,一口口地喝着酒,看着她终于重重跌坐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翻找着旧杂志。不久她就把杂志扔到一边,然后仰靠沙发椅背,并把一双脚连着脚上的运动鞋一起抬到咖啡桌上。她说,“你确实比我更有道德,弗兰克,我想这就是我仰慕你的原因。”她虽然这么说,但表情和语气却没有仰慕的意思。

他试着缓解空气里的敌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并且小心地装出不置可否的样子,耸了耸肩说:“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不知道我们讨论的事情跟‘道德’有什么关系。我指的是,你知道的,约定俗成的道德。”

她躺靠着沙发,脚跟抵在咖啡桌上,膝盖从一边晃到另一边,好像在思索着,很久以后才开口说:“还有什么别的种类的道德吗?‘道德’和‘约定俗成’难道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他恨不得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这个只懂得冷嘲热讽,阴险的小——天啊!如果这是另一个月份,他很有可能马上就暴跳如雷,然后冲着她大喊大叫,“天啊,你能不能收起二十年代诺埃尔-科沃德(1)那套刻薄的语气,别用势利又清脆的俏皮话去嘲弄那些还有点存在意义的价值观?听着!”他会咆哮道:“听着!可能你父母就是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可能你就是被这种时髦的、挑逗的、假模假式的话喂养长大的,但你是时候睁眼看看,这他妈的跟现实世界一点都不搭界。”——但墙上的日历及时封住了他的嘴巴。还有十二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不能冒险。于是他紧紧闭着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酒杯不住颤抖,差点把酒泼洒出来。此时,没经过排演他就拿出了这辈子最值得纪念的表演——

那一阵激愤过去后,他轻轻地说:“宝贝儿,我知道你累了。我们现在不应该再讨论这些。我知道你心里很明白。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吧。”

“跳过什么话题?你知道我心里明白些什么?”

“你知道的啊。关于‘道德’和‘约定俗成’。”

“但是,我确实不明白它们之前的区别,”她认真地坐了起来,穿着球鞋的双腿放回地下,前臂压着膝盖,身体向前倾靠近他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弗兰克?我真的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别人也许明白吧,你也明白,但我就是不明白。现在不明白,以前也从没理解过。”她一脸的天真困惑,弗兰克简直不敢直视她。

“看,”弗兰克说,“是你先用了‘道德’这个字眼,不是我。我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道德的基础上谈,无论是约定俗成的道德或别的。我说的是,在现在这么个处境,我们最成熟的做法就是顺应命运往前走,并且——”

“又来了!”她说,“你看,我也不明白‘成熟’是什么意思。你可以花一整晚的时间来说但我不会明白的。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字眼’而已,弗兰克。每次看着你说话的时候我都会想:这难道不奇妙吗?他真的那样想,这些字眼对他来说确实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辈子都在看别人说着想着我不明白的字眼——”她的声音变得不稳定了,“这也许说明我这个人不太正常,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不,你别过来,别过来亲我或做些什么,要不最后我们又会剩个烂摊子,什么都没解决。请你好好坐着。我们能试着聊聊,好吗?”

“好吧。”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但试着去聊聊却没那么容易。他们只能虚弱、沉重、目光炯炯地瞪视着对方。

“我只知道一样东西,”最后她打破了沉默,“那就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站起来熄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嘴里念叨着:“让这个地方凉快一点。”不过黑暗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意识到讨论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如果他说的一切只是“字眼”而已,那么继续说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面对这么顽固的防御,怎样的演说才有机会穿透这层外壳直达人的内心?

但不久以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违背他的意愿,他居然不自觉地使用了他最后的杀手锏。把这些东西说出来是有风险的,所以他打算保留到最后,如果面临失败的紧要关头才拿出来抵御。现在距离最后期限还有十二天,把它拿出来多少有点鲁莽,但是他一旦开了个头,就无法停止了。

“听我说,”他听见自己说,“这些话可能让你以为,我觉得你‘不正常’。但实际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的是,在这件事情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个方面我们没有谈过,而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开诚布公。比如说,我怀疑你不想要孩子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的意识是,是不是有其他更深层的动因,你没有意识到,或者是不敢承认的呢?”

她没有回答,在黑暗中他只能去猜想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指的是跟欧洲计划无关,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的东西;存在你内心的东西;源于你的童年,源于你的成长经历的,一些情绪上的东西。”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直到她冷峻地说:“你是说我心智不健全。”

“我没这么说!”不过接下来的那一个小时,他换了好几种方式来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一个女孩唯一在乎的事情,就是一出生父母就抛弃了她,那么她抗拒生孩子就大有可能了。

“我觉得,你能熬过这样的童年已经是个奇迹了,更别说全身而退,我的意思是,完全不伤害你的……你的自我。”他提醒她,在贝休恩大街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自己感受到不可抑制的焦虑想要放弃这个孩子——哦是的是的,现在条件完全不一样了,但有没有可能她心里仍有同样的困惑,并且影响着她的判断和决定?哦,他并没有说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但这是一条思考的线索,他们应该小心地挖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