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第2/5页)

弗兰克战略上最大的难题,就是不光要让自己的立场显得高尚,还要对她有吸引力。因此,他把她带到乡村和城里的高级餐厅,她只需要环目四顾,就会发现周围俊美优雅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毫无疑问在这个世界里如鱼得水,他们试图超越抑郁的社会环境,懂得怎样把无趣的工作变为优势,他们知道怎样去利用体制而不必卑躬屈膝,如果他们听说弗兰克的处境,肯定会同意他的立场。

“那好吧,”听完他的陈述后她反驳,“假设这些都发生了,假设几年之后我们的生活真的变得丰富多彩,我们会有很多有趣的朋友,并且每个夏天都飞去欧洲度假,但是你真的认为就会比现在更快乐吗?你还是在把一个男人的巅峰时期浪费在这样空虚无聊的工作……”

猎物踏进了圈套——于是他趁机说:

“这一切就让我自己承担吧。”他说,“如果我的男人气概和成就,必须要用你的身体自残为代价的话,那还有什么价值呢。如果你那么去做,就是在对自己犯下罪行,不仅伤害了你自己的肉体,也伤害了我。”

有时候她会温和地把这件事戏剧化:每天都有女人非常安全地完成这件事,她的那个同学已经做过了两次。当然她不会完全否定他的话,她承认三个月之后再去做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我是说如果真的过了那么久的话,那就真的值得担心了。不过只要把时间掐准,那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事情。”

每次她强调这件事情其实很安全的时候,他都会鼓着腮,然后吹出一口气,一边皱眉一边摇头,就像要他去认同一次种族大屠杀似的。不,他不买账。

不久以后,她开始用“做这件事情”来指代流产,而且声音会带着点难堪和犹疑,甚至会把目光移开,不敢直视着他。即使她满腔热忱地表述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时,也不例外。就好像他爱怜洋溢又困惑的脸孔摆在那里,就足以让她感到这是个羞于启齿的下流事儿。不久之后,弗兰克还找到了更让他觉得胜利在望的信号:他发现在某些奇异的时刻,她的眼睛会有一种浪漫的迷雾,她分明在用爱慕的眼神在看着他。这样的时刻一般都不是自然发生的,弗兰克会特意去标榜自己的男性魅力来吸引她,就像一些女性刻意经营自己来取悦男性一样。比如说,两人一起坐在餐厅的时候,不管是起身离开桌子还是朝她走过来,他都会记得让自己保持她觉得“非常性感”的走路姿态。两个人并肩走路的时候,他又会不自然地把一只肩膀抬高一两寸,挺直脖子,这样她挎着他胳膊的时候就会感觉他更伟岸一些。每次在暗处点燃香烟的时候,他会小心地保持一种形象:皱着眉头,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硬汉子,啪一下掀开打火机,火光闪烁照耀出一个男人昙花一现但却无比强烈的图像(很多年前他经常在黑暗的卫生间里这样练习)。他一丝不苟地关注着数不清的细枝末节,比如他会刻意把说话的声音压低,头发要梳理整齐,被他啃得凹凸不平的指甲要遮盖起来。每天早上他一定比她醒得更早,这样她只能看见他精神奕奕的样子,而不是刚睡醒时脸部肿胀表情迷茫的模样。

他会在烛光中咬紧牙关,这样他看上去就会显得坚毅而有魄力。只是长时间的表演让他大牙酸疼。有时候,他会憎恨自己使用这样的伎俩来达到目的,甚至隐隐地把爱波也迁怒在内,因为她竟然会这么轻易被这些虚伪的表演打动。这都是什么幼稚玩意儿啊?但这种自我反省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就想,在爱情和战争当中,用什么招数都是合理的。爱波不也使出浑身解数来软化他,诱使他接受去欧洲的建议吗?既然如此,那他就不用再多想了。也许这种手段滑稽可笑,也许这并不是成年人该有的言行举止,但这不是现在该思考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许多事情比这样的道德自省更重要。

所以他放任自己继续去扮演这个角色,并且花尽心思来让表演尽善尽美。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尽量不提办公室的日常工作,也不去抱怨下了火车之后有多累。他甚至用一种类似于欧陆做派的温文来跟餐厅服务员和加油站工人打交道。每次谈论他们看过的戏剧,他会不露痕迹地引经据典——这一切都为了展示出,一个为诺克斯卖命的人依然可以很有趣(“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他兴致勃勃地跟孩子一起嬉闹;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定时去整理草坪。有一次他们半夜开车兜风时,他哼了一路艾迪·坎特的《那就是我要的宝贝儿》,因为这让她开心地笑了出来——他要告诉她,一个男人即使面对这么难堪的婚姻问题,即使他的老婆不愿意为他生孩子,他仍然可以和善地对待她。爱波不是这么说过吗,“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

他的“营销计划”应该很快会成功,如果他可以利用四个星期的每一个小时密不透风地对她发动攻势。问题是,日常的生活还要继续。

他还是得把漫长的白天荒废在办公室里,听奥德威不停地祝贺他很快就会逃脱牢笼。而爱波还是必须困守家中,独自面对各种琐细的家务事。

他们还要应付吉文斯太太,她总是找尽借口给他们打电话,或者上门拜访。她表面的理由是房子出让的问题——而这个事情本身确实很恼人,出售一个房子有许多必须讨论的细节,而弗兰克夫妇只好面无表情地聆听她的意见——不过她总会把话题兜到约翰以及“上次我们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几个来回后,他们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答应某个星期天要再来一次聚会,“看你们哪天方便,从现在到你们离开之前哪个周日都可以。”

他们还必须去应付坎贝尔夫妇。在坎贝尔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花了一整个周六在海边野餐。这疲劳的一天交织着热狗、沙子、汗水和孩子的哭声,以及令人头晕眼花的困惑。他们回家后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就在这个夜晚,他们的这个“热恋期”或者是“营销计划”告一段落,进入了不再浪漫的第二阶段。

“上帝啊,这一天过得真不容易。”爱波刚关上孩子的房门就开始说。她僵硬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弗兰克一看这种姿态就知道,麻烦来了。在热恋期或是营销计划里弗兰克认识到,这个房间是最不理想的谈话场所。一百瓦灯光无情地照射下来,让房间里所有的脏乱和残破无所遁形,就像在无声地支持着爱波的想法。这些毫不相关的死物叠合起来,不止一次试图推倒弗兰克细心搭建的陈述大厦。他那崇高的立场实在经不起这些物品惨白的检验。不停地变动位置并且永远都不成形的家具摆设;那些本来该提升房子格调却没有做到的书本——这些书很多没有被翻开过,有些才读了一半,有些则读完就被忘却了;嘈嘈切切的电视机;一堆早该泡进氨水里污秽不堪的玩具。虽然这些玩具没有被强烈的化学液彻底清洗,但它能瞬即刺痛他们的眼睛和嗓子,让他们充满负罪感地得出一个结论:“也许我们不该成为父母,也许我们根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