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第2/4页)

一个星期后,依然苍白和惊惧的米莉帮着把衣物、铺盖和厨房用品放到车上,然后他们就踏上了风尘仆仆的东部朝圣之旅。抵达纽约之后的半年,当谢普还在犹疑着要不要做一个工程师时,他心里很清楚,这是米莉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他们第一个意外发现是,母亲留下来的钱已经所剩不多。(这些钱本来没多少,现在只够她安身在一个公寓酒店里,成为一个终日与猫为伴的满腹牢骚又势利的老太太。)在这里他们遇到数不清的挫折,对他们来说纽约巨大、肮脏、嘈杂,并且残酷。他们用最后一点储蓄租下便宜房子买来便宜食物。米莉从来不知道丈夫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回家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绪。当他喋喋不休地谈着音乐和哲学课程时,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他在华盛顿广场干枯的喷泉里流连了好几个小时,脸上留着四天没剃的胡子时,她不止一次打开电话黄页查找精神科医生的联系电话。但是最后,他终于在史丹福联合精密仪器公司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从租来的房子搬到革命山庄,米莉的生活才重新走上正常的轨道。

对于谢普而言,这过去的几年是他心里相对安稳的时期。或者至少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夜色逐渐凝聚,他的生活是平静安宁的。他满足地享用了烤羊肉和啤酒,正期待着跟弗兰克夫妇愉快的长谈。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不是及时调整了心态,情况完全可以比现在糟很多。当然史丹福的工作和革命山庄和桂冠剧团,跟他在亚利桑那州的东部幻想有一段距离,但谁在乎呢。这些年来的安定已经消磨了他的幻想和焦躁,他心里平和安适,对自己过去的选择一点也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即便是年轻时那个焦虑的坏小子阶段,也给他带来了很多好处。比如他在军队服役时就曾经获得了一枚银星勋章和战地指挥官的职位,那时候他才二十一岁。这些东西可是货真价实的,而且同龄人没几个能有同样的成就。“战地指挥官”——每当他脑子里浮起这个字眼,一丝暖暖的自豪感都会攀爬在喉咙和胸口里,哪个心理医生都无法从他心里拔除掉这个情结。而且他也没有再因为自己在文化上落后于同一代人而饱受困惑。他曾经嫉妒弗兰克,因为弗兰克拥有所有他所渴望的经历:上的是东部大学,学习的是文化艺术,后来在格林威治村晃荡了几年,过着不受约束的单身生活。可是现在他可以肯定自己与弗兰克·惠勒是平起平坐的,谁也没比谁更好。所以有什么可苦恼的呢,他又何必为自己上的是州立理工大学而耿耿于怀呢?

而且,如果他没有去这所理工大学,他就不会遇上米莉。无需心理医生提醒,他就能确定,要是再为娶了米莉而感到后悔,那就是真的有病。没错他们两人的背景差别很大,他已经忘记当初为什么会娶她,而且他们拥有的并不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婚姻,但米莉就是为他度身定做的女孩。有两件事让他持续地沉浸在这个浪漫化的幻梦里:她在亚利桑那和纽约的艰难时期不离不弃——他发誓自己不会忘记这个好处——以及另外一件事,她很好地适应和融入了他现在的生活。

为了他米莉怎样努力去改造自己啊!要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半文盲的房屋油漆工,她的兄弟姐妹说话粗俗。对她来说这一切改变都很不容易。谢普想得越多,就越觉得她的穿着和谈吐能跟爱波一样得体。她愿意生活在这个其貌不扬的郊区房子,而且知道把工作和孩子的问题归咎于这个该死的房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们当然会生活在市区里,或者干脆再住远一点,到真正的郊区去。”)她可以把所有的房间收拾得很精雅、简洁,并且营造一种知识分子式的素洁内敛,让爱波看到以后都赞叹:很有吸引力。哦,差不多所有房间。当谢普心满意足地把擦鞋布卷起来时,他承认不是每一个房间都那么好。至少这个房间,这个卧室,就不那么成熟别致了。这里的墙壁很窄小,墙纸是粉红和深紫的大花卉图案,墙面上有凸出来的支架,摆放着一列列的小巧易碎的玻璃制品。窗户没怎么起到窗户的功能,倒更像是为了挂放印花纹窗帘而存在。床上和梳妆台上铺的是跟窗帘配套的床单和桌布,皱皱的边缘笨重地垂到地毯上。这像是一个小女孩会梦想跟她的洋娃娃单独住在一起的房间,她会在后院某个阴凉的角落里搭建这样的房间,上瘾似的用遗弃的水果箱和破布条来装点它;她会一再地打扫光秃秃的地面直到它像面包皮那样光滑,然后再接着打扫就像面包皮开始碎裂了。每次给纱布弄上点什么装饰,或者把一个脏兮兮的蝴蝶结打好,她的脸都要激动地颤抖一下。她劳动时快速转动的受惊眼神,很像现在那个正坐在镜子前面追踪着中年痕迹的妇女。

“亲爱的。”她说。

“什么事?”

她慢慢从椅子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色。“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说了你可能会笑,但我还是说吧。你不觉得弗兰克他们有点……傲慢或什么的?”

“哦,别傻了。”他有意把声音调得低沉而富有理智,“你怎么会往那个方面去想啊?”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知道她为那次演出的事情很不高兴,不过那不是我们的错吧,亲爱的,你说呢?我们最后在他们家那次,当时感觉一切都有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记得有一次我跟你描述你母亲看着我时的眼神么?那天爱波就是那样看着我。现在她竟然又忘记了我们的邀请。我不知道。这确实太可笑了。”

他把鞋油罐的盖子拧紧,然后把它跟卷好的擦鞋布和鞋刷一起收起来。“亲爱的,”他说,“这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你会毁掉今晚的好心情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茫然而难过地看着自己粉红色的衬裙。

“我只是告诉你真实的情况。来吧,放松点,好好地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他走过去轻轻地拥抱她一下。但是他弯身靠近她肩膀时,他脸上的笑容扭曲成一个焦虑不安的表情,因为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酸臭的味道。

“好吧,我想你说得对,”她说,“对不起。你快去冲一个澡吧,快点。我到厨房去准备一下。”

“不用那么着急,”他说,“他们总会稍晚一点的,你干吗不去洗一个澡呢,如果你想的话?”

“不用了,我差不多准备好了,一会儿穿上裙子就可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