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第2/6页)


收割之后的季节更好,地面因为霜冻而坚硬。今年秋天,木柴需求量比以往大,罗伊每星期都要来两到三次。

大部分人靠叶子来分辨树种,或者看树的形状、大小。不过,走在叶子已经掉光的丛林里,罗伊根据树干来分辨。铁木重,是可靠的木柴,它的树皮是棕色的,表面粗糙,树干又矮又壮,但是,它的树枝末端则是光滑的,而且明显地发红。树林里,樱桃是最黑的树,它的树皮是一片片的,形状别具一格。要是亲眼看见这里的樱桃树长得有多高,大家都会大吃一惊。它们一点也不像果园里的樱桃树。这里的苹果树和果园的苹果树倒是更接近,不算太高,鳞状树皮不像樱桃树那么明显,颜色没有那么黑。梣树则是一种有军人风度的树,树干上长了类似灯芯绒的棱纹。枫树的树皮是灰色的,表面不规则,阴影变成了黑色的条纹,有时能交叉出长方形的大体形状,有时也不能。它容易遭到无心的忽视,对随处可见、非常平凡的枫树而言,倒也相宜。多数人想到树,一般想到的都是这种树皮。

山毛榉和栎树则是另外一回事儿。虽然它们没有现在几乎已经消失的大榆树的可爱造型,但它们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特点。山毛榉光滑的树皮是灰的,像大象的皮肤颜色,人们经常在这种树皮上刻自己的名字。一年一年过去了,时日漫长,字迹变宽,从细小的刀痕渐渐长成了黑斑,最终这些字变得模糊不清,宽度远远超过了长度。

树林里的山毛榉能长到一百英尺高。在空地上,它们自由生长,宽度和高度长得差不多,但是在树林里,它们迅速地拔高,顶端的树枝会突然来个大拐弯,看起来和鹿角似的。但是,这种趾高气扬的树有一个弱点,木头纹理是扭曲的,从树皮的纹路上就可以看出来。所以,它会断,要是风大了,就倒了。而栎树在这个国家则不是太普遍,没有山毛榉常见,但很容易认出来。相比之下,枫树是最普通的,是后花园里必不可少的树。栎树则永远像是故事书里的树。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树林”,而树林里全都是栎树。这要归功于它们黑亮、精致的锯齿状叶子。不过,叶子落光的时候,它们一样具有传奇色彩,到那时候,你会看见它们厚厚的、松软的树皮,灰黑的颜色,复杂的纹路,以及拳曲得奇形怪状的树枝。

罗伊觉得,只要你知道要干什么,一个人去砍树也不会有危险。你打算砍一棵树,第一件事就是估定重心,然后砍一道七十度的楔口,重心要恰恰在楔口之上。楔口的方向当然决定了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再从对面砍让树终于倒下来的一斧。这一斧不是和楔口相连,而是要和楔口的最高点平行。就是说要把树砍断,把树重心的末端留下,树的重量都压在重心上,从这里下手,树肯定倒。树倒下的时候最好不要影响其他的树枝,但有时候没办法完全做到。要是树倒在另一棵树的枝条里,也没办法开着卡车用链子拖出来,就只能从底下砍成一段一段的,直到树冠自己掉下来。要是砍断的树干落在自己的枝条中,那么就只好砍大树枝,直到砍断托住树干的枝条,树干才会掉到地上来。这些树枝可能压力太大,弯得像弓,那么需要的技巧就是,砍断树枝,让树干滚离你的方向,不让树枝重重地反弹到你身上。树干安全地掉下来之后,把树干砍到炉腔的长度,再劈成几块。

有时也会出意外。某些古怪的木头块用斧头劈不开,只能把它们放在地上,用链锯锯开。这么锯出来的细条状木屑和锯末会被运走。还有,一些山毛榉或者枫树必须要从边上切开。就是说,一大块圆木头,沿着四边的年轮切,差不多切成方形,就容易劈了。有的时候木头腐烂,年轮之间长了真菌。通常来说,木材的韧性如大家所料,树干坚硬,树枝就差一些。一部分在开阔处成长的宽大树干,比在丛林中间成长的细长树干要更为坚硬。

充满了意外。但你可以有所准备。要是你准备好,就不会有危险。他曾想过和妻子解释,解释砍树的过程、其中的意外,以及分辨方法。不过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才会有兴趣。有时,他会后悔没在黛安娜小的时候把这些知识传授给她。现在,她再也不会有时间听了。

另外,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对木头的想法也太私密了—贪婪,还有挥之不去的执着。在别的方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但是,因为想着某株漂亮的山毛榉,他可能失眠好几个晚上,想着它有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有没有隐藏不为人知的毛病。他会想这个郡里还有他从没见过的林场,它们就在农场的后头,私田的后方。要是他开车沿着公路走,穿过树林,他会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即使是他完全用不上的,他也有兴趣。比如说,有片蓝山毛榉太纤细、太瘦弱,根本不值得他操心。他看见高处的深色棱纹斜布在淡色的树干上,都记得是在哪里。他想把见过的每一片林地都变成他心里的地图。他也许会举例说林地的实际用途,以此证明地图的合理性,但这理由不完整。

第一场雪后的第二天,总之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到一片树林里去看系标志的树。他已经和林场主说好了,他可以来这里了。这片树林的主人叫苏特。

树林边上有个非法垃圾场。大家都把垃圾倒在这个隐匿的地方,不愿意带到镇垃圾所去。镇垃圾所的开放时间不方便,地点也不太方便。罗伊看见有个东西在里面晃动。一条狗?

但是,一会儿,一个身影站直了。他发现是一个人,穿了一件肮脏的外套。是珀西·马歇尔,他在垃圾堆里闲逛,东翻西找。有时候,在这里或者那里能找到价值不菲的旧瓶罐,或许还有铜壶;但这回似乎并非如此。珀西并不是个知识丰富的拾荒者,他可能只是找找自己能用的东西。不过,这座垃圾山堆满了塑料瓶罐、撕破的纱窗,以及露出填塞物的床垫,很难找到什么东西吧。

珀西一个人住,就在离这儿几英里的十字路口的木屋里。他不住,那房子也是空的。他沿着公路走,沿着溪流走,穿过城镇,自己和自己说话,有时扮演一个流浪的笨蛋角色,有时则扮演一个精明的本地人角色。这种营养不良、肮脏、邋遢的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曾经试过去郡里的流浪者之家,但他受不了那里的日常生活安排,也受不了那儿全是老人。很早之前,他有过一个相当不错的农场,但是,农场主的生活太单调,于是他开始了一路下滑的职业生涯,贩卖私酒,入室行窃,隔一段日子就在监狱里待一阵。大约十年前,他有了养老金,又一路上行,生活多少有了些保障。他的照片和有关报导甚至还在地方报纸上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