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你的脑子有问题,不过我们治得好

比利希望乔希赶紧拿些布洛芬止痛片来,五杯威士忌可乐加重了他的宿醉。可要是他现在停下,反而更难受。戴姆和艾伯特站在过道上,正在聊昨天施鲁姆的葬礼。那本该是一场极其庄严肃穆的仪式,他们准备了道教经文和艾伦·金斯伯格的《威奇托中心箴言》,请了克劳人的一位长老来为战友的英灵祷告。结果仪式却变成了一出基督教极右翼分子的闹剧,一小群人站在教堂门外,高举“上帝痛恨你们,帖撒罗尼迦前书第一章第八节” “美国大兵下地狱”之类的标语,高呼堕胎、杀婴和上帝诅咒美国之类的口号。

疯了,艾伯特说。恶心。太离谱了。

“嘿,艾伯特,”克拉克喊道,“一定要把这一幕拍进电影里。”

艾伯特摇摇头。“没人会相信。”

一架固特异飞艇从头上飞过,在狂风中艰难前进,好像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帆船。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纪念已故球星“子弹”鲍勃·海耶斯的视频,顶层包厢外檐的屏幕上显示着牛仔队“名人堂”成员的名字和号码。斯托巴克。梅雷迪思。多塞特。利利。这无疑是个大日子,今天,放眼全世界,没有哪场体育赛事比这场更重要,而B班就身处这个泡沫的正中心。再过两天他们就要回伊拉克去了,得去服完剩下的十一个月兵役。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置身于由美国的事物组成的防护罩之中,橄榄球、感恩节、电视、八种不同的警察和保安人员,再加上三亿善良的同胞。或者正如克利夫兰的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所说:“你们就是美国。”

对于人们的这些真情流露,比利总是很感激。但他其实并不明白这些人究竟要表达什么。这会儿他在想也许去吐一吐会舒服一点。他跟曼戈说要去撒尿,曼戈环顾四周,看看戴姆有没有在盯着他们,然后小声问:“想不想来点啤酒?”

当然!

两人一步两级台阶地离开了。看台上有一些球迷跟他们打招呼,比利只是挥挥手,没有抬头。他正在努力求生,没空理这些人。这个中空的巨大体育场中有一股强大的引力,犹如一股暗流把他往回拉,他必须拼命往上爬才能挣脱。过去两个星期,比利发现自己一看到庞然大物——水塔、吊桥、摩天大楼——就会神经紧张。那天车子驶过华盛顿纪念碑时,他的膝盖发软,觉得连周围死气沉沉的天空都因为那根柱子鬼哭狼嚎起来。所以比利一直低着头,专心走路。到了大厅后,他立刻感觉好多了。他们找到厕所——比利撒了泡尿,不想呕吐了——然后去棒约翰买啤酒。严格说来,他们穿着军装是不可以喝酒的,可是部队能把他们怎么样,送回伊拉克去?不过两人还是让店员把啤酒装在可口可乐杯里。喝之前,比利把杯子递给曼戈,在大厅里做了五十个俯卧撑。他受不了自己变得这么虚弱。之前的两个星期,他们辗转于飞机、汽车和酒店客房之间,根本没有时间锻炼,没办法保持最佳状态。之前的两个星期把B班变成了一群废物,如今他们要拖着疲惫脆弱、战斗力大幅下降的身躯回到战场上去。

比利做完站了起来,头还在疼,可身体其他部位感觉好多了。“先做俯卧撑,再来啤酒。”曼戈说。

“说对了。”

“觉不觉得他们在啤酒里掺了水?”

“老兄,尝尝看。”

“他们说没有,可你能喝得出来。就是不一样。”

比利点点头。“可我们还是喝了。”

“我们还是喝了。”

两人靠墙站着,一边喝酒,一边悠闲地看着观众入场。各式各样的观众,好像自然纪录片里的迁徙镜头,这儿有体型、年龄、身材、肤色和收入各不相同的人,不过还是以丰衣足食的盎格鲁人为主。自从为这些人上前线作战之后,比利就经常琢磨他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要什么?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活着?似乎只有长期、近距离地面对死亡,才能让人感到自己真的活着。

“你觉得这些人在想什么?”

曼戈迟疑了一下,咧开嘴露出郊狼般的笑容。“一些沉重的东西,比如上帝,哲学,生命的意义。”两人哈哈大笑。“才不是,伙计,看看他们。他们在想比赛,在想自家的球队今天能不能让他们押对宝。想他们坐哪儿,会不会下雨。要吃什么,下次发薪水是什么时候,就这些狗屁事儿。”

比利点点头。听上去没什么不对。比利并不因为他们想这些琐事而责怪他们,然而,然而……战争使他希望看到更多,而不只是从这些丰衣足食的反刍动物身上看到松垮的下巴和呆滞的眼神。哦,我的同胞,我的美国同胞!将眼光放长远些,看看这世界吧!几乎每个人都穿戴着一两件牛仔队的行头:印有蓝色星星队标的风衣和帽子、超大码的球衣、卫衣、银蓝色的围巾、晃来晃去的耳环或其他闪着光的球队饰物,一些人的脸上还画着小小的牛仔队头盔。看到大家真挚地表达着对球队的热爱,比利很感动。女人在比赛日的打扮品味比男人们强。他们穿着牛仔队球衣缓慢地向前挪动,衣服松垮垮地套在礼服外面,鞋跟周围的裤腿皱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矮了一大截,像一群笨重的十二岁少年。

哦,我的同胞。两人喝完啤酒,像出色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动身回到座位。比利紧紧盯着脚下的台阶,坚决不抬头去看眼前的虚无。悬浮在面前的虚无像一只怪物。比利有些害怕,又大又空的球场中心产生了一块真空,所有重力仿佛都从在他们头顶张开的巨大的呼吸孔中倒流出去。比利回到座位上,出了一身汗。队友们有的在发短信,有的盯着球场,有的嚼着口香糖,还有的往杯子里吐烟叶。曼戈突然不小心打了个响嗝,这无异于在大声喊:“啤酒!”戴姆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猛地转过头来。

“麦克少校去哪儿了?”比利赶忙问,想转移戴姆的注意力。很拙劣,但是奏效了。戴姆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

“麦克少校哪儿去了?”他冲所有人吼道。大家齐刷刷地转动脑袋,爆发出一阵哄笑。哎呀!麦克少校不见了!

“比利!曼戈!去找麦克少校。”

又要爬楼梯,比利耸耸肩,对抗可怕的空洞。这座球场庞大得有些畸形,是人脑变形的产物。两人直奔棒约翰,又买了两杯啤酒。这次比利做俯卧撑的时候有一小群人围观,帮他数数,最后还为他喝彩。有人喊道:“再来一个!”比利举起杯子,行了个礼,把酒喝了。然后两人开始往前走。

“找人应该不难。”

“是啊。这儿只不过有,多少,八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