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第4/6页)

恳求富士山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喂!把她们就拜托给你了!”我抱以这样的心情抬头仰望,只见富士山在寒空中呆呆地挺立着,当时的富士山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着和式棉睡袍,双手揣在怀里傲然站立的大首领一样。我这样托付富士山之后,大为放心了,心情轻松了起来,便不顾那群艺妓和茶馆里6岁的男孩子一起带着名叫哈奇的长毛狮子狗,到山岭附近的隧洞去玩了。在隧洞的入口处,一位三十岁上下、纤瘦的艺妓一个人正在静悄悄地采集不知名的花草。即使我们从她的旁边走过,她也不予理睬,心无旁骛地采摘着花草。我又抬起头仰望着富士山祈求道:“这个女子也顺便拜托你了!”委托好之后,我牵着那孩子的手,快步走进了隧洞。冰冷的地下水从隧洞上方滴落到脸上、脖颈上,心想她们管我什么事啊,便故意迈着大步走了起来。

当时,我的婚事正遇到了挫折。因为我清楚地明白,家里[28]的人不会给我任何帮助,所以我很为难。我自顾自地打着如意算盘,心想:家里面至少会资助我100日元吧。我用它举办一个简单而严肃的婚礼,至于成家以后的费用,我可以靠我的写作来挣。然而,依据两三封的书信来往,我就清楚了家里根本不会给我资助的。我感到一筹莫展。在此,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即使婚事告吹也无妨。不管怎样,我要向对方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于是,我一个人就下了山岭,去拜访了甲府的那位姑娘家。幸巧,姑娘也在家。我被带到了客厅。当着姑娘和她母亲的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开诚布公地说了。在诉说的过程中,有时语调为演讲,有时沉默无语。但总体感到说得还比较直率。姑娘心平气和地歪着头问我:

“这么说来,您的家人是反对了?”

“不,不是反对!”我轻轻地将右手掌按在桌子上,说道:

“我觉得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来办!”

“好!”姑娘的母亲很有风度地笑着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也不是很有钱的人。大张旗鼓的婚礼,我们反倒感到为难。只要你自己对爱情、对职业有热情,那我们就满意了。”

我甚至忘记了行礼致谢,好大一会儿一直在木然地注视着庭院。我感觉到了眼中的热泪,心想一定要孝敬这位母亲。

回去时,姑娘把我送到了公交车的始发站。我边走边装腔作势地说:

“怎么样?我们再交往一段时间看看吧。”

“不用,我们已经交往很久了。”姑娘笑着说。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越发说起了胡话。

“有。”

我心想无论她问什么,我都会如实作答的。

“富士山已经下雪了吧?”

我对她的这个提问感到很扫兴。

“下了,山顶上——”说着,忽然向前方一看,看见了富士山。我感到很奇怪。

“什么啊。从甲府不是也能看见富士山吗?你在愚弄我。”我说话的语气很不正经。接着又说道:

“你刚才的提问很蠢。你在愚弄我啊。”

姑娘低着头,哧哧地笑着说:

“这是因为你住在御坂岭呀。我想如果不问你富士山,不好吧。”

我感到这位姑娘很可笑。

从甲府回来以后,我感到肩膀的肌肉僵硬,难受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感觉真好啊,老板娘!还是御坂岭这儿好啊,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呢。”

晚饭后,老板娘和她的女儿轮流给我捶打肩膀。老板娘的拳头又硬又猛烈。她女儿的拳头则很轻柔,没太有效果。我不断要求她:再用些力,再用些力。于是,老板娘的女儿拿来了一根木柴,用它咚咚地捶打我的肩膀。如果不让她这么用力捶打,就无法消解肩膀的酸痛。这都是因为我在甲府很紧张,太专注了。

从甲府回来,这两三天我一直都不在状态,一点都不想写作,一边坐在桌前不得要领地乱写一通,一边吸金蝙蝠香烟。抽了七八包的香烟,又躺下来,一遍遍地反复唱“若不磨金刚石”[29]这首歌。小说连一页都没有进展。

“客官!你去了一趟甲府,感觉就不对劲了嘛。”

早晨,当我两手托腮坐在桌前,闭着眼睛正想着种种事情的时候,老板娘15岁的女儿一边在我背后擦拭着壁龛,一边心怀不悦地,并以一种带刺的语气这么说。

“是吗?不对劲了吗?”

老板娘女儿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接着说:

“是啊。很不对劲。这两三天,你不是一点儿都学不下去吗?我每天早晨都会按编号整理你信笔写下的稿纸,感到非常愉快。看到你写得很多,我就很高兴。昨晚我又悄悄地上二楼来看你的。你知道吗?你是不是蒙着头睡下了?”

我感到很感激她所做的一切。说得夸张一点儿,这就是她对一个人坚持到底所付出努力的真正声援。她没有考虑任何酬谢。我觉得老板娘女儿很美。

到了十月末,山上的红叶也发暗,变得不好看了。此时一夜的暴风雨过后,眼看着满山青绿化作漆黑黑的冬季枯木,连游客都寥寥无几,茶馆的生意也萧条起来。有时候,老板娘带着六岁的男孩到山麓的码头、吉田去买东西,因为山岭上没了游客,也就剩下我和老板娘女儿两个人一整天都待在上面静静地度日。我在二楼感到闷得慌,就到外边四处转悠,只见老板娘女儿在茶馆的后门洗衣物,便走近她的身旁大声说道:

“真闷啊!”

说着,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老板娘女儿低着头,我瞧了瞧她的脸,大吃一惊。她哭丧着脸,一副恐惧的表情。原来如此啊。我很不是滋味地急忙转身向右,以一种很反感的心情快步走在满是落叶的狭窄山道上。

从那以后,我就很留意了。当老板娘女儿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尽量不要离开二楼的房间。当有客人来到茶馆时,也出于保护她的意思,我会悠哉游哉地从二楼走下来,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慢慢地喝茶。有一天,一位新娘装扮的客人,在两位身穿带有家徽和式礼服的老大爷的陪伴下,乘坐汽车来到了这里,在这山岭上的茶馆上稍作休息。当时,也只有老板娘女儿一人在茶馆里。我依旧从二楼走下来,坐在茶馆一隅的椅子上抽起了香烟。新娘子穿着一件下摆带花的长和服,后背系着金线织花锦缎的带子,头上蒙着白色头纱。这一身是一套堂堂的正式礼服。由于对方是不寻常的客人,老板娘女儿也不知如何招待,只是给这位新娘和两位老人沏上了茶,便悄悄地躲在我的背后一直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新娘子的举动。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隆重日子里——他们大概是从山岭对面一侧嫁到相反一侧的码头或吉田镇吧。途中,他们在这山岭上稍作休息,眺望富士山。这在旁人看来浪漫得有些难为情。这时,新娘子轻轻地走出了茶馆,站在茶馆前面的悬崖边悠闲地眺望富士山。她把双腿交叉成X形站立在那里,摆出一副很大胆的姿势。这真是一位从容不迫的人啊。我继续观赏着新娘子,观赏着富士山和新娘子。不一会儿,新娘子冲着富士山打了一个打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