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第2/6页)

我曾经大笑过一回。一位是大学讲师还是干什么的浪漫派的朋友,徒步旅行的途中顺便来到了我的借宿处。当时,我们俩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一边眺望着富士山,一边狂妄地说:

“实在是俗气得很哪。难道富士山就是这种感觉吗?!”

“看这富士山反而感到难为情呢。”

就在我抽着香烟这么说时,朋友突然用下颌一指说:

“哎!那个僧人打扮的人是谁啊?”

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破僧袍,拖着一根长拐杖,不断仰望着富士山,登到了山岭。

“这叫西行[14]望富士吧。很有这架势!”我对那位僧人感到很亲切。“说不定他是一位有名的圣僧呢。”

“别胡说了。他就是一个乞丐!”朋友对此很冷漠。

“不是,不是。他有脱俗的地方呢。你不觉得他的步态很有范儿吗?听说能因[15]法师在这山岭上创作过颂扬富士山的和歌。”

在我正说着的时候,朋友笑了起来。

“哎,你瞧!露馅了吧。”

能因法师被茶馆豢养的一条叫哈奇的狗吠叫之后仓皇失措。那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到很狼狈不堪。

“果然,不咋样啊。”我感到很失望。

乞丐的狼狈样,是可怜兮兮地左躲右跑,最后竟猛地扔掉了手杖,张皇失措,大失分寸,慌乱地逃走了。这样子确实没有范儿了。要说富士山也够俗气的话,那法师也很俗气。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无聊透顶。

有一位叫新田的25岁的温厚青年,在岭下山麓一个叫吉田的狭长城镇里的邮局工作。他说是通过邮递件得知我来到了这里,就造访了岭上的这家茶馆。在二楼我的房间里,我们交谈了一阵,渐渐地熟悉了起来。这时,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朋友,大家原本打算一起来看望您的。可是就要出发时大家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佐藤春夫[16]先生曾在小说中写道太宰先生相当颓废,而且是一个性格有问题的人,加之大家万万没想到您是一位这么认真、这么规矩的人,所以我也不好硬把他们带来。下次把他们带来。您不介意吧?”

“那当然不介意。”我苦笑着说,“那么你是鼓足了勇气代表你的朋友来侦探我的啦?!”

“我是敢死队。”新田说得很坦率,“昨晚我又反复看了一遍佐藤先生的那部小说,然后下定了决心来的。”

我隔着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富士山。富士山默默地耸立着。我感到:它真雄伟啊。

“真美啊!富士山毕竟还是有它壮美之处的啊。实在是了不起啊。”我自觉比不上富士山。我为自己时时涌现的那份爱憎感到羞愧。我感觉富士山确实很雄伟,感觉它很了不起。

“表现得很了不起吗?”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古怪,聪明地笑了笑。

此后,新田带来了很多年轻人,大家都很沉静,并称呼我为“老师”。我认真地接受了这一称呼。我毫无值得夸耀之处,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才能,肉体肮脏,精神贫瘠。不过,只有这苦恼——被那些青年称作“老师”而默默地接受——出现了,仅此而已。这是一点点自负。然而,我明白只有这份自负自己想拥有。到底有几人知道,一直被那些像任性磨人的孩子一般称呼的我,心中拥有的苦恼呢?新田和后来一位叫作“田边”的擅长短歌的年轻人都是井伏先生的读者。因此,我也有了一种安心感,和他们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曾请他们带我去了一趟吉田,那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城镇,有一种山麓的感觉。太阳和风都受到富士山的遮挡,城镇就像是一个又细又长的秸秆,给人一种昏暗、略带寒冷的感觉。沿着马路,有一条清溪流淌着。这有山麓城镇的特征,在三岛[17]也是如此,清溪潺潺流过整个城镇。当地的人们都坚信,那是富士山上的雪融化后流淌下来的。吉田的水同三岛的水相比,不但水量不足,而且还不干净。我望着那条清溪的水说道:

“在莫伯桑的小说里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某个地方的小姐每天晚上都游过河去见贵族公子。她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处理的呢?该不会是裸体吧!?”

“是啊!”年轻人们也都思索起来,“会不会是穿着游泳衣呢?”

“也许是把衣服牢牢地顶在头上,就这样游过去的吧。”

青年们都笑了。

“或者穿着衣服进入河中,回身湿淋淋地见贵族公子,两个人再用暖炉烘干衣服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回去时该怎么办呢?她必须将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又要搞湿地游回去,真叫人担心呢。要是那个贵族公子游过来就好了。因为男人嘛,即使穿一条短裤游泳,也不伤大雅的啊。恐怕那个贵族公子是个旱鸭子吧!?”

“不,我想还是因为那个小姐更痴迷对方吧。”新田说得很认真。

“也许吧。外国故事里的小姐都很勇敢可爱呢。所以她一旦爱上对方,就会奋不顾身地游过河去见对方的,这在日本是不可能这样的。不是有一个叫什么的戏吗?戏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中间流淌着一条河,小伙子和姑娘分别在河水的两岸悲叹。当时,姑娘没必要哀叹,游过去又会怎样呢?在戏里看,那是一条很窄的河流,哗哗地游着渡过去会是怎样呢?他们那么悲切,毫无意义嘛,不值得同情啊。朝颜[18]所面对的大井川[19]是一条大河,而且朝颜还双目失明,对此多少有些同情,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是不能游过去。紧紧抱住大井川的木桩,怨恨老天,毫无意义啊。啊,有一位。在日本,也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呢,她很了不起。大家知道吗?”

“有吗?”青年们都目光炯炯地问道。

“清姬[20]。她紧追安珍,游过了日高川[21]。她拼命地游,很厉害!根据故事书的记载,当时清姬只有14岁呢。”

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到达了郊外一家寂静而陈旧的旅馆。田边好像跟这里很熟。

我们在旅馆里喝了酒。那天晚上的富士山很美。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年轻人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旅馆,各自都回家去了。我无法入眠,穿着和式的棉睡袍走到了外面。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富士山很美。迎着月光,清辉透明,我感到自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

富士山湛蓝欲滴,给人一种磷火燃烧般的感觉。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藤。我感到自己飘飘然,径直走在夜路上。只有木屐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着。那声响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自己的脚下,而是发自其他生物的一般。我悄然回头,只见富士山泛着清辉浮在空中。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就是维新志士,就是鞍马天狗[22]。我像煞有介事地把双手揣在怀里走着,不由得感到自己真像个大人物。我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把钱包搞丢了。里面有二十枚左右的50钱硬币。大概是因为太重,才从怀里哧溜一下滑落的吧。真有点怪,我竟然很平静。没了钱,走着回到御坂也可以。就这样,我继续走着。忽然,我意识到如果照这样再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往回走,钱包会在的。我双手揣在怀里,信步返回去了。富士山、月夜、维新志士、丢了钱包。我感觉这就是风趣的传奇小说。钱包在道路的中央闪闪发亮,一定是它。我拾起了钱包,回到旅馆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