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6/7页)

玛丽却还没弄清楚状况。

“你是什么意思——自由?”她狂乱地大叫,所有的矜持自制都离她远去。

“什么自由?”接着,非常通情达理地哭起来。哭声之大,足以为他俩同悲。哭声之大,足以将她自己恐怖至极的问题从莱兹波斯引到此地。

现在,她也有点想哭,因为杰克·布拉德福。

大门的门铃像号角响彻全屋,三声短铃,一如往常。

皮姆敏捷地拉下窗帘,打开灯。他已经不哼唱了。他觉得思绪畅快。咕咚一声,把公文包放下,他愉快地环顾周围,让一景一物依序向他打招呼。

黄铜床架。早安。床头的绣像画告诫他要敬爱耶稣:我努力试了,但瑞克每次都在途中阻挠。顶盖可以卷收的书桌。曾用来聆听亲爱的温斯顿,丘吉尔演说的胶木收音机。在这个房间里,皮姆没摆任何自己的东西。他只是过客,不是殖民开拓者。回顾那些黑暗岁月,在那些生活之前,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即使到了现在,别的一切都已较清晰的现在,他只要开始回忆,无眠的夜仍会找上他。在外国城镇如此多次的孤独旅程与漫无目的的步行,引领他来到这里,享受这般闲适、与世隔绝的时光。他搭上火车,找个地方,好从另一个地方逃脱。玛丽在柏林——不,她在布拉格,华盛顿的职位已唾手可得。汤姆——感谢上帝,他已几乎不用尿布了。皮姆到伦敦开会——不,他不是,他是在史密斯广场一所恐怖的训练所参加为期三天的最新秘密通讯方法训练课程。

课程结束之后,他搭出租车到帕丁顿。他漫不经心,任凭直觉引领。他的脑袋里还塞满无用的正极与压缩传输知识。他跳上一列正要启程的火车,在艾塞特跨过月台,搭上另一班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或为何而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自由?茫然无所去处的他,锁定一辆目的地似曾相识的巴士,搭上车去。

这是老奶奶的家园。这是星期天,姑妈姨婆们从手套里掏出零钱,搭车上教堂的日子。从上层的宇宙飞船里,皮姆爱恋地凝望着烟囱、教堂、沙丘,和看似等待着以顶冠高举人天堂的石板屋顶。巴士停了下来。售票员说:“我们最远就到这里了,先生。’皮姆带着圆满成功的奇异感觉下车。我已经到了,他想。我终于找到了,我甚至没开始搜寻呢。就是这个小镇,就是这个海滩,与我多年前离去时一模一样。天很晴朗,世界空荡荡。很可能是午餐时间。他已记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杜柏小姐的台阶刷洗得一干二净,让人舍不得踏上去,屋里传来赞美诗的音调,以及混合着烤鸡、布袋、石碳酸皂与虔诚的气味。

“走开!”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我在梯子顶端。我够不着保险丝。如果再伸长一点,我就要掉下来了。”

五分钟之后,这个房间就是他的了。他的庇护所。他远离其他所有安全房舍的安全房含。

“坎特伯雷,我姓坎特伯雷。”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修好保险丝之后,他坚持要付给她保证金。一个城镇寻着了一个家。

皮姆走向书桌,卷起顶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在仿皮的桌面上。这是准备转换人格与身份之前的清点动作。这也是回顾今天到此时一切事件的核查动作。一本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先生的护照,眼睛是绿色,头发是淡棕色,女王陛下的外交官员,出生日期已久远。一辈子不断使用密码、化名,乍然看见自己的本名赤裸裸、毫无伪装地出现在旅行证件上,总令他有些震惊。

一个小牛皮的皮夹,玛丽送的圣诞节礼物。左侧放的是信用卡,右侧是两千奥地利先令和三百英镑,都是不同面额的旧钞,他谨慎组合的跑路钱,就在书桌上随时可用。

“大都会”的车钥匙。她有另一套。在莱兹波斯的家庭照,每个人都好极了。潦草的手写地址,是某个他不知在何处遇见,也早已忘记的女孩。他把皮夹放在一边,继续清点,从同一个口袋掏出一张仍有效的绿色登机证,昨夜飞往维也纳的英航班机。这张登机证让他涌起复杂的情绪。这是皮姆用出走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刻。这或许是他此生第一次做出全然自私的举措,当然,他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是个宝贵的例外。这是第一次他说“我想要”,而非“我必须”。

在寂静的城郊火葬场,他怀疑那寥寥无几的送葬队伍里恐怕有某人派来的监视者。他无法证实。身为主祭者,他很难站在教堂门口一一盘问他的九个悼客。诚然,瑞克一生怪异的行径吸引了一大群皮姆从不认同,也绝不希望认同的人。

开车往伦敦机场途中,相同的怀疑如影随形,甚至加深了,直到他在租车公司还车时,两个灰衣男子花了异乎寻常的长时间填写租约表格,他的怀疑已近乎确定。他很顺利地将行李箱托运到维也纳,拿着登机证,通过海关,坐在凌乱的候机楼里,埋头读《泰晤士报》。班机延误时,他的烦躁几乎隐而不见,但他仍尽量努力地表现出来。

登机的广播响起后,他向前加入到一大群散漫走向登机门的旅客之中,好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在这么做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得到,即使他看不见,那两个人溜到主建筑后面喝茶打乒乓球:让维也纳那些杂碎去盯他吧,摆脱麻烦啰,他们对彼此说。他转过墙角,走近电动步道,但没踏上去。他慢慢地走,回头望,像在找寻落后的同伴,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反向而行的大群旅客之中。片刻之后,他在入境柜台出示护照,得到了一句特别保留给护照有特定序号的人士的“欢迎回国,先生”。他出于习惯地采取最后的防范措施,走到国内班机柜台,蓄意惹恼忙碌的柜台人员,漫不经心地问着飞往苏格兰的航班。不要格拉斯哥,谢谢你,只要爱丁堡。等等,你最好也给我格拉斯哥的班次。哈,印好的时间表。太棒了。瞧,实在太感谢你了。如果我要买的话,你可以开票给我吗?噢,了解,在那边,太棒了。

皮姆把登机证撕成碎片,放进烟灰缸里。有多少是出于我的计划?又有多少是偶然天成?

无关紧要了。我来这里是要行动,而不是来沉思冥想的。一张长途客车的车票,希思罗(Heathrow,伦敦国际机场)到瑞丁(Reading,英格兰中南部伯克郡一城市)。途中下雨了。一张单程火车票,瑞丁到伦敦,没用过,买来骗敌用的。一张夜班卧车车票,瑞丁到艾塞特,在车上买的票。向那个喝醉酒的售票员买票时,他戴了贝雷帽,让脸躲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