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2/7页)

“这回我会多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杜柏小姐。我有很多东西要写。”

“你每次都这么说。上回你还打算永远住在这里哩。结果呢,时间一到,就急急赶回白厅,连蛋都来不及吃。”

“可能会待两个星期。我得请几天假,才能安安静静地工作。”

杜柏小姐装出惊骇不已的样子。

“但我们的国家怎么办?没有坎特伯雷先生掌舵,托比和我还能安全吗?”

“那么,杜柏小姐有何计划?”他迷人地一问,同时提起他的公文包,就像拎起一大块面包似的毫不费劲。

“计划?”杜柏小姐重复道,神秘地嫣然一笑。

“到了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计划了,坎特伯雷先生。我让上帝来计划。他可比我在行,对不对,托比?可靠得多啰。”

“你常谈起的邮轮旅行呢?这该是你好好犒赏自己的时候了,杜柏小姐。”

“别闹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我已经没劲了。”

“我还是会帮你出钱。”

“我知道你会,上帝保佑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社。事实上,我已经帮你查过了。

有一艘‘东方发现号’一个星期之后从南安普顿启程。刚好有人取消订位。我问过了。”

“你是想赶我走吗,坎特伯雷先生?”

皮姆大笑起来。

“上帝和我合力也赶不走你,杜柏小姐。”他说。

杜柏小姐从玄关看着他走上狭窄的楼梯,赞叹着他步履的年轻活力,尽管手上还有那只沉重的公文包。他将出席高层会议。非常重量级的会议。她听着他的脚步声轻轻踏过走廊,走到面向广场的八号房,这是她租期最长的一间房,在她漫长的一生里,就属这间房出租的时间最久。她听见他打开门锁,又轻轻地关上房门,不觉松了一口气,丧友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只是部里的老同事,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她不想有任何事情干扰他。他还是多年前出现在她门前的那个完美的绅士,正找他所谓的没有电话的庇护所,虽然她厨房里就有一部完好无缺的电话。他预付六个月的租金,此后一直如此,现金,不要收据。她生日那天下午,他替她在庭院小径旁筑了一道小石墙,作为生日惊喜,技艺之精,远胜泥水匠与砖瓦匠。三月的暴风雨过后,他亲手把瓦片一片片砌上屋顶。也出人意料地从世界各地寄给她鲜花、水果、巧克力和纪念品,但从未清楚说明他在那些地方做什么。每当她有太多临时住客时,他还会帮她准备早餐;他也听她絮叨她那个不时有赚钱计划却一事无成的侄儿:最近的一个计划是在艾塞特(Exeter,英格兰西南部城市)盖一间宾果游戏馆,但他首先需要一笔资金来弥补透支。他从无信件与访客,不弹奏乐器,只收听外国的电台;除了打给本地商家,他也从不用电话。他从不对她透露自己的事,只说他住伦敦,在白厅工作,但常常出差旅行,他与城市同名,叫坎特伯雷(Canterbury,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一城市,为中世纪英国的宗教圣地)。儿女,妻子,父母亲,女友——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杜柏小姐。

“他现在可能是个爵爷了。”她把披肩贴近鼻子,深吸一口羊毛的气息,一面大声地对托比说。

“说不定还是首相呢,我们一向只能从电视上听说的人物。”

在风声飒飒间,杜柏小姐隐约听见一阵歌声。

男人的声音,不成调,也不悦耳。起初,她以为是从院子里传来的《绿袖子》,接着她又觉得是广场传来的《耶路撒冷》,于是打算探头到窗外制止。但就在此时,她突然发觉,这是从楼上传来的坎特伯雷先生的歌声。这令她万分惊奇,原本打开房门要斥责他的,却不禁凝神倾听。歌声自动停了。杜柏小姐露出微笑。现在,他正在听我的动静,她想。不愧是我的坎特伯雷先生。

在维也纳,三个钟头前,玛丽·皮姆,马格纳斯的妻子,站在卧室窗前,望着窗外的世界。

窗外一片静谧,与她丈夫所选择的世界恰成对比。

她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她已着装准备待客,她母亲一定会这么说。她穿着蓝色的两件式毛衣站在窗前已一小时,等待车子,等待门铃,等待丈夫的钥匙在锁孔轻轻转动。此刻在她心中,等待的是马格纳斯与杰克·布拉德福的不公平竞赛,看看谁能先得到她的接待。初秋的白雪仍覆盖着山顶,一轮满月高挂,在房里映出一条条黑白相问的光影。沿着大街的一幢幢优雅别墅,外交官笙歌夜舞的灯火正逐一熄灭。米尔霍夫部长夫人为裁军谈判筹办了一场有四件式乐团伴奏的舞会。玛丽应该到场的。冯·雷曼夫妇为布拉格的老友办了一场自助餐宴,先生太太都欢迎,而且不排座次。她应该去的,他俩都该去,在餐后狂饮威土忌与苏打水,还有马格纳斯的伏特加。然后放唱片,翩然起舞直到现在,甚至更晚——长袖善舞的外交官皮姆夫妇,这么受欢迎——如同马格纳斯在华盛顿担任情报站副主任时那般悠游自在,一切都如此完美。当马格纳斯乐此不疲地讲笑话,打探消息,交新朋友时,玛丽便为他煎培根和蛋。此时正是维也纳的旺季,整年沉默低调的人开始兴奋地谈论圣诞节与歌剧,莽言愚行纷纷出笼,就像旧衣出清。

但这一切都已是千古往事。这一切到了上周三便已不复存在。此刻惟一要紧的是,马格纳斯应该开着那辆停放在机场的“大都会”轿车回来,在大门口击败杰克·布拉德福。

电话响了。床边。他睡的那一侧。别跑,你这白痴,你会跌倒的。别太慢,否则他会挂断。

马格纳斯,亲爱的,噢,亲爱的上帝保佑是你,你只是一时迷乱,现在已好多了。我甚至不会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再怀疑你。她拿起话筒,但不知为何,竟无法安稳落坐在堆起的被褥上,重重一跌,她另一手抓起便条纸和铅笔,以备有电话号码要记,或是地址、时间、指示。她没脱口叫出“马格纳斯?”因为那会透露她为他担忧。

她没说“哈啰”,因为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声音能保持平静。她用德文说出他们的电话号码,这样马格纳斯就会知道是她,听见她一切正常,安然无恙,没生他的气,所有的事都完好如初。不大惊小怪,没有问题,我就在这里,一如既往,等候你归来。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但那不是我。那是杰克·布拉德福。

“没有一点消息,我猜?”布拉德福用军人嘹亮、自信的英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