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狂风怒吼的十月,凌晨时分,在德文郡南部沿海一个似乎已遭人遗弃的小镇,马格纳斯·皮姆跨出老旧的乡间出租车,付了钱,等车子开走了,才举步穿越教堂广场。他的目的地是某家有着“美景”“舰长”或“优瑞卡(原文Eureka是阿基米德沐浴时领悟浮力理论时大叫的名句,意为“我发现了”。——中译注,下同)”之类名字、灯光昏暗的维多利亚式旅店的露台。他体格强健,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个人物。他步履灵巧,身体秉承盎格鲁-撒克逊行政人员的优良传统,略向前倾。英国人无论是在遥远的殖民地扬起国旗,发现大江大河的源头,还是站在行将沉没的船头甲板,也无论是动是静,都是这样的神态。

他风尘仆仆历经十六个小时的旅程,但没穿风衣,也没戴帽。他提着一个鼓鼓的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拎着一只绿色的哈洛德(Harrods,伦敦知名的高级百货公司)手提袋。强劲的海风鞭挞着他身上的都会西装,带咸味的雨丝刺痛了他的眼,一圈圈的泡沫从他前方的路面上撇过。

皮姆一路向前。他走到一家标示着“客满”的公寓前廊,按门铃,等着,门外的灯会先亮起来,接着是门里解开链锁的声音。就在他等候的当下,教堂的钟敲响了五声。皮姆仿佛回应钟声召唤似的,旋过脚跟,回头定睛看着广场。看浸信会教堂耸立在奔腾云朵间毫无美感的尖塔。看装饰庭园引以为傲的智利猴嘴树。看空荡荡的音乐台。

看公交车候车篷。看小街巷的幽暗阴影。看一扇又一扇的门廊。

“怎么,坎特伯雷先生,是你啊。”他背后的门开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你真坏。你又坐夜车了,我就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打电话?”

“哈啰,杜柏小姐。”皮姆说,“你好吗?”

“别管我好不好,坎特伯雷先生,赶快进来,你会冷死的。”

但强风吹袭的丑陋广场却似乎使出魔咒,锁住了皮姆的脚步。

“我以为‘海景’还在待价而沽,杜柏小姐。”被她拉进屋里时,他说,“你告诉我说,库克先生在他太太过世后搬走了。他不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你说的。”

“他当然不会再来。他会触目伤情。快进来吧,坎特伯雷先生。我来泡茶,你先擦干脚。”

“那么,他楼上卧房的窗户为什么有盏灯亮着?”皮姆任由老妇人拉他踏上台阶,问道。

就像许多专制暴君一样,杜柏小姐个头娇小。

她年岁已高,仿佛会随时碎成粉末似的,重心倾向一侧,佝偻着背,弄皱了身上的晨袍,也让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斜歪着。

“库克先生把楼上租出去了,赛莉亚,范因租了来画画。你真是够了。”她滑上门闩。

“三个月不见踪影,突然在三更半夜回来,竟然只关心别人窗里的灯光。”她又闩上另一道锁。

“你永远不会改变,坎特伯雷先生。我真不知道我干吗费心。”

“赛莉亚·范因到底是谁?”

“范因医师的女儿,傻瓜。她想看海,画画儿。”她的声音陡然一变,“坎特伯雷先生,你怎么这么大胆?还不快脱下来。”

杜柏小姐锁好最后一道门链之后,尽可能地直起身子,准备给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拥抱。但她却未如往常那样皱起眉,这时一定没人会相信,她那无精打采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惊恐。

“你那条可怕的黑领带,坎特伯雷先生。我不要死亡踏进屋里。我不要你打那条领带。你是为谁打的?”

皮姆是个英俊的男子,带点孩子气,但很出众。五十出头,正当盛年,充满热情与急迫感,即使在这个既无热情也无急迫感的地方也不改本色。但在杜柏小姐看来,他最大的优点是那可爱的微笑,散发着温暖与真诚,让她感觉舒畅。

“为了白厅(Whitehall,位于伦敦,为英国政府行政机关总部。)的一位老同事,杜柏小姐。无关紧要的人,不是什么亲近的人。”

“到了我这个年纪,每个人都是亲近的人,坎特伯雷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我根本不太认得那个人。”皮姆加重语气说,一面解下领带,塞进口袋里。

“我才不会告诉你名字,让你去搜寻讣闻呢,就是这样。”他的目光游移到摊开在门厅桌上的旅客登记簿,登记簿沐浴在橘色的夜灯里,那盏灯还是他上回来的时候帮杜柏小姐装在天花板上的i“有什么临时住客吗,杜柏小姐?”他一边搜寻着名单,一边问。

“私奔的情侣,或神秘的公主?这两个复活节来的男恋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只是男孩,不是恋人。”蹒跚踱向厨房的杜柏小姐严厉地纠正他。

“他们各要了一间单人房,每天晚上看电视播的足球赛。你怎么说,坎特伯雷先生。”

但皮姆没答话。有时他的沟通渠道就像受制于内部检查的电话,话没说完就被切断。他翻回前一页,又一页。

“我想我不会再接临时住客。”杜柏小姐点燃煤气,透过敞开的厨房门廊说。

“有时候我和托比坐在这里,门铃响了,我就说:‘托比,你去开门。’他当然不会去开。斑纹猫怎么会开门。

所以我们就坐着不动。就这样坐着,等脚步声又走远。”她丢给他狡黠的一瞥。

“你想,我们的坎特伯雷先生该不会是陷人情网了吧?托比。”

她顽皮地问她的猫。

“今天早上如此开朗,如此灿烂。从外表看起来,我们的坎特伯雷先生年轻了十岁。”没从猫那儿得到任何有益的回应,她又转向金丝雀。

“但他才不会告诉我们呢,对不对,迪奇?我们会是最后知道的。吱吱?吱吱?”

“温布尔登的约翰与西维雅·艾利吉伯。”

皮姆仍然查看着旅客登记簿说。

“约翰做计算机,西维雅设计程序,他们明天离开。”她有些愠怒地说。因为杜柏小姐很不愿意承认,她的世界中除了亲爱的坎特伯雷先生之外还有别人。

“你这次又给我带什么来了?”

她生气地大叫,“我不要,收回去。”

但杜柏小姐并没生气,她会收下,皮姆不会拿回去:一条白色与金色细密交织的克什米尔披肩,仍放在哈洛德纸盒中,裹着哈洛德的原装棉纸。杜柏小姐对这张棉纸的珍视程度,似乎比礼物更甚。一拿出披肩,她就先抚平棉纸,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放回盒里,再把盒子放进她用来珍藏宝贝的柜子里。这时候,杜柏小姐才让他把披肩围在她肩上,裹着她,嘴里还不断叨念着他的奢侈浪费。

皮姆喝着杜柏小姐为他泡的茶,安慰她。皮姆吃了一块她的酥饼,赞不绝口,尽管她说酥饼烤焦了。他答应在这期间要替她修补水槽塞子,疏通排水管,并查看一楼的储水池。皮姆很爽快,有些过度殷勤,也一直保持着她精敏觉察的开朗态度。他把托比放在膝上,轻抚着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举动,托比也不见得喜欢。他听着杜柏小姐的老艾儿姑妈的最新消息,通常只要一提到艾儿姑妈,他就急急地要上床睡觉去了。他像往常一样,问她近来的本地要闻,并颇表赞同地倾听杜柏小姐的长串抱怨。他一面对她的回答点头称是,一面莫名所以地自顾自地微笑,再不然就变得昏昏欲睡,用手掩着嘴打哈欠。最后,他突然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仿佛要赶另一班火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