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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和全镇居民一样,镇长也对死去的大夫怀有刻骨的仇恨。这种仇恨由来已久。十年前那个狂风暴雨之夜,他们把受伤的人抬到大夫家门口,大声喊叫(因为他不肯开门,只在门里边说话):“大夫,您来看看伤员吧,别的医生顾不过来啦。”他硬是不肯开门(门关得死死的,伤员躺在大门口)。“我们只剩下您这一位大夫了。您可得发发慈悲呀。”闹哄哄的人群估摸着他一定是站在屋子中央,手里举着灯,灯光照得他那两只冷酷的黄眼睛闪闪发光。他回答说(还是没有开门):“治病的事儿我全忘光了,把他们抬到别处去吧。”外面混乱的人群要是闯进来可不得了,而他还是坚持不开门(打那以后,这扇门就再没开过。门外群情激愤,人们越来越恼火,怨恨的情绪竟然成了一种群体性病毒,人人都受到感染。在大夫的晚年,马孔多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着那天晚上人们发出的咒语:让大夫在这栋房子里腐烂发臭吧!

一连十年,他连镇上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害怕有人在水里下毒。他和他那个印第安姘妇在院子里种瓜种菜,十年当中就靠着瓜菜充饥。十年前他不肯对镇上人发善心,现在全镇的人也不肯对他发善心。得知他死讯的马孔多(今天早上大家醒来的时候,一定都比往常感到轻松愉快),人人都准备欢庆这件期待已久、值得庆祝一番的大喜事。大家一心只盼着从那扇十年前没打开的大门后飘散出死人腐烂的臭气。

现在我开始明白了,真犯不上跟全镇居民对着干,多管这档子闲事。现在是惹得天怒人怨。仇恨未消的人们恶狠狠地盯着我。就连教会也千方百计地阻挠我的主意。刚才安赫尔神父对我说:“我不能答应把一个六十年来不信上帝、最后悬梁自尽的人安葬在教堂公墓。您要是撒手不管这件事,主一定会保佑您的。这可不是行善积德,而是违抗天意的罪过。”我说:“圣经上说,安葬死人是积德的事。”安赫尔神父说:“对是对,可这不是我们的事,是卫生局的事。”

来的时候,我把那四个在我家里长大的瓜希拉长工叫了来,还把女儿伊莎贝尔强拉来陪我。这么一来,丧事多少有点儿家庭气氛,有点儿人情味。要是我一个人拖着尸体走过镇上的大街小巷,直送到墓地,那岂不是有点硬逞强,甘犯众怒吗?自从本世纪初以来,镇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我都亲眼见过,我知道马孔多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虽说我上了年纪,是共和国的一名上校,腿脚不灵便,又为人耿直,可是人们照样可以不尊重我。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他们至少要尊重我的女儿,毕竟她是妇道人家嘛。我这么干是为了我自己,或许也不是为了让死者在地下安息,更不是为了履行一个神圣的诺言。我把伊莎贝尔带来,不是因为我怯懦,我只是拉她一起来行善。她把孩子也带来了(我估摸着她也是这个想法)。现在我们三个人待在这里,共同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

刚才来到这儿的时候,我以为尸体可能还悬在梁上。其实那几个瓜希拉长工已经抢先一步,把他放倒在床上,装裹好了。他们也许认为这事耽搁不了一个钟头。我到这儿的时候,就等着把棺材抬来了。女儿和外孙坐在一个角落里。我打量了一下房间,心想大夫可能会留下点儿东西,说明他为什么要寻短见。文件柜开着,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纸片,可没有一张是他写的。柜子上放着那张表格,裱糊得很好,就是二十五年前他带来的那张表格。当时他打开那只大箱子(箱子大得足以放下我们全家的衣服),里面只有两件普通衬衫、一副假牙(显然不是他的,他满口牙齿长得又结实又齐全)、一张照片和一份表格。我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些印着字的纸张,都是积满灰尘的旧纸。下面,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是二十五年前他带来的那副假牙。由于长期搁置不用,假牙上全是尘土,已经发黄了。在小桌子上,熄灭的灯旁,有几捆未启封的报纸。我看了看,都是法文报纸,最新的是三个月前,一九二八年七月的,还有几捆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和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的,最早的则是一九一九年十月的。我心里想:自从镇上的人给他下了判决书,他已经九年没有打开报纸了。从那时起,他便放弃了他和自己的土地及同胞的最后一点联系。

那几个瓜希拉长工把棺材抬了进来,把尸首入了殓。我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他到我家来的那天,曾经当面交给我一封推荐信。信从巴拿马来,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写给我的。当时正是大战后期,上校担任大西洋沿岸的总军需官。我又在那只黑黢黢的无底箱里把七零八碎的东西翻腾了一遍。箱子丢在一个角落里,没有上锁,里面装的还是二十五年前他带来的那些东西。我记得是两件普通衬衫、一副假牙、一张照片和一张裱糊好的旧表格。在盖上棺盖以前,我把箱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扔进棺材里。照片还是在箱底,上次在哪儿,这次几乎还在哪儿。这是一张佩戴勋章的军人的银版照片。我把照片扔进棺材,把假牙也扔了进去,最后把表格也扔进去了。扔完了以后,我对那四个瓜希拉人做了个手势,要他们盖上棺材盖。我想:现在他又要去旅行了。这最后一次旅行理所当然地要带上他前一次携带的东西。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终于得到了安息。

我检查了一下房间,看到床上落下了一只鞋。我手里拿着鞋子,向长工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又把棺材盖抬了起来。这时候,刚好火车拉响汽笛,随即在镇子的最后一个弯道那儿消失了。“两点半了。”我想。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二日的两点半。死者第一次坐在我们家的桌旁要青草吃的时候,大概就是一九〇三年同一天的几乎同一个时辰。当时阿黛莱达问他:“什么草,大夫?”他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反刍动物特有的那种慢吞吞的声音说道:“普通的草,夫人。就是驴吃的青草。”

[1]即后文“阿黛莱达”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