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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拉罕!”我在想。

我真不该带孩子来。这种场面对他很不适宜,就连像我这样快三十的人,对这种停尸待殓的压抑气氛,都感到很不舒服。我们可以现在就走。我可以对爸爸说:十七年来,这个人和外界断绝了一切往来,什么爱人之心啊,什么知遇之恩啊,他一概不懂。待在这种人住过的屋子里,实在太不舒服了。兴许只有爸爸才对他有点好感。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才不至于烂在屋子里。

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真教我挠头。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走到大街上,跟在这口只会教镇上人人感到兴高采烈的棺材后面。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惴惴不安的。不难想见,女人们从窗口望见爸爸、我和孩子跟在灵柩后面走过街头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棺材里的人行将腐烂了。全镇居民都巴不得他落到这样的下场: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被送往墓地,只有三个人跟在棺材后面。我们的善举,到头来难免惹得一身臊。可爸爸拿定主意硬是要这么干。为了这个,等到将来给我们出殡的时候,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前来吊唁。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刚才爸爸对我说:“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带来,也好有个依靠。现在,在这个闷热的九月的下午,我们待在这儿,觉得周围尽是恶狠狠的仇敌。爸爸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在一生当中他净揽这种差事,惹得镇上人人恨得咬牙切齿。为了履行微不足道的诺言,他一点儿也不肯随俗。二十五年前,这个人来到我们家的时候,爸爸看到来客举止荒诞,大概早已料到今天镇上甚至没有人愿意拿他的尸体去喂兀鹫。也许爸爸早就预料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早就掂量过、盘算过可能出现的麻烦。现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一定以为眼下不过是在了却多年的心事。即使需要亲自动手,拖着尸体走过马孔多的大街小巷,他也要硬着头皮干到底。

然而,事到临头,他又不敢单枪匹马地干了,非得拖着我一道去履行这个令人作难的诺言,这个早在我懂事以前就许下的诺言。当他说“你得陪我走一趟”的时候,根本不容我掂量掂量这句话有多大分量。给这么个人料理后事该有多么可笑,会招来多少闲话,我真是无法想象。镇上的人巴不得他在这个狗窝里变成一抔黄土。他们不仅如此希望,而且做好了一切准备,以迎接事情一步步地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们由衷地盼望着这个结局,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甚至可以说,待有朝一日,死者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全镇,他们才开心呢。当这个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时,谁也不会感到震动、惊愕或羞惭,相反,他们只会觉得心花怒放。他们希望情况继续发展下去,直到死鬼的恶臭到处飘散,才算稍解心头之恨。

现在我们一插手,马孔多的居民就享受不到梦寐以求的快乐了。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决心不会使他们为一时失去快乐而感到悲哀,只会为这一时刻的姗姗来迟而感到遗憾。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把孩子留在家里,免得他也卷进这场纠葛。十年来,人们把矛头对准大夫,如今要对准我们了。孩子应该置身这场纠纷之外。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待在这儿,为什么我们把他带到这间杂堆着废物的房子里来。他一语不发,困惑不解,似乎希望有人给他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坐在那里,手撑住椅子,摇晃着双腿,等着有人给他解开这个不解之谜。但愿不会有人告诉他什么,但愿不会有人给他打开那扇无形的大门,还是让他尽自己的所能去理解这些事吧。

他看了我好几次,我心里明白,他是觉得我穿上这件封领的衣服,戴上这顶旧帽子,显得那么反常、那么陌生,就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

假使梅梅还健在,还住在这栋房子里,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人们会以为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她,为了分担她的痛苦。或许她一点儿也不伤心,但是她可以装出悲痛的样子,镇上的人也就释然了。约莫十一年前,梅梅失踪了。大夫这一死,我们再也无法知道梅梅流落何方,或者她已经死了,那也无法弄清她的遗骨埋在何处。现在梅梅不在这里了。纵然在这里——倘若那些谁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没有发生——她也很可能和全镇的人站在一边,反对六年中和她同衾共枕的人。此人对她的爱恋、对她的体贴,和一头骡子相去无几。

我听见火车在最后一个弯道上鸣汽笛的声音。我想:“两点半了。”这会儿,整个马孔多都注视着我们在干些什么。我总是排遣不掉这个念头。

我想到瘦骨嶙峋、又干又瘪的雷薇卡太太。从衣着到眼神,她活像一个幽灵。她坐在电风扇前,纱窗在她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火车在最后的弯道那里消失时,雷薇卡太太探着身子把脑袋伸向风扇。燠热的天气和胸中的积怨折磨着她。她心中的风车翼正如风扇的叶片一样飞快地旋转着(然而转的方向恰好相反)。她这一生都被生活琐事紧紧缠住,只听她嘟嘟囔囔地说到处都有魔鬼捣乱。”说完,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下肢瘫痪的阿格达眼瞅着索莉塔送别未婚夫从车站回来。只见她拐过空寂无人的街角,打开阳伞,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这种欢悦心情,阿格达也曾有过,如今却只剩下一身的病。她常对自己说:“在床上折腾吧,就跟猪在垃圾堆里打滚一样。”

我排遣不掉这些想法。两点半钟,送信的骡子来了,蹚起一股呛人的灰尘。人们放弃了礼拜三的午睡,跟在骡子后面,等着取报纸。安赫尔神父坐在圣器室里打瞌睡,臃肿的肚皮上摊开一本每日祈祷书。听见送信骡子嘚嘚的蹄声,他挥挥手赶跑搅扰美梦的苍蝇,一边打嗝一边说:“净用肉丸子毒害我。

爸爸对所有这些事可说是镇定自若。即使在他吩咐打开棺材盖,把落在床头的鞋子丢进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也就是他吧,有这份心思替死鬼操办这些琐事。等到我们把死尸送出去,门口准会聚着一群人,端着夜间积攒下来的屎尿,等着把秽物泼到我们身上,聊表全镇居民的意愿。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冲着爸爸,他们或许不会这么干。不过,有些事的确会惹火他们,比如看不到那件盼了多年的开心事。在许多个闷热的下午,镇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每逢走过这栋房子,都要说:“早晚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就会闻到那股臭味。”整个镇上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