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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会儿就到三点钟了。塞尼奥莉塔知道快三点了。雷薇卡太太看见她走过来,暂时离开了电风扇,躲在纱窗后面叫住她,对她说:“塞尼奥莉塔,都是魔鬼。你知道吗?”我心里想,我的孩子明天上学去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样吗?不,他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他将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最后撒手一走,谁也不觉得欠他什么人情,谁也不会为他举行基督徒的葬礼。

二十五年前,大夫来到我们家,交给爸爸一封推荐信,谁也不知道信是从哪儿来的。随后,他留在我们家,成天吃青草,一看见女人就瞪起那双贪婪的狗眼,眼珠子都差一点要瞪出来。要是没有这些事,我现在待在这间屋子里会十分坦然。可是,这场报应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命中注定了,只不过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我快满三十周岁的这个该死的闰年。爸爸对我说:“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还没来得及问一问,他就用手杖敲着地板说:“孩子,这件事总得办啊。今天一大早,大夫上吊了。”

那几个瓜希拉人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拿来一柄锤子和一盒钉子。他们把东西撂在桌上,没去钉棺材,而是一屁股坐在刚才停尸的床上。外祖父表面上很平静,不过,他不像是心里没有一点事,而是无可奈何。他的平静是内心焦躁的人为了掩饰焦急的心情而强装出的平静,和棺材里那具死尸的平静完全不同。他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转圈子,把堆放在一起的东西挪来挪去。看得出来,在表面的平静下,他的内心十分激动和焦急。

我发现屋里有几只苍蝇,忽然想到棺材里可能也尽是苍蝇。这个念头折磨着我。棺材盖还没钉上。这种嗡嗡声——起先我以为是邻居家电风扇的声音——说不定就是成群的瞎眼苍蝇乱撞棺材板和死人脸发出来的。我摇了摇脑袋,合上眼睛。外祖父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我没看清是什么。床上仿佛没有人,只有四支雪茄的红火头。屋里又闷又热,时间停滞不动,苍蝇嗡嗡乱叫,弄得我头昏脑涨。我仿佛听到有人对我说:“你也会这样的。你也会躺在一口满是苍蝇的棺材里。现在你还不到十一岁,可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被人抛进一口满是苍蝇的木匣子里。”我伸直两条并拢的腿,瞧着漆黑发亮的靴子。“鞋带松了。”我心里想,抬头看了看妈妈。她也看看我,弯下身子来给我系鞋带。

从妈妈的头上飘散出一股热烘烘的柜橱里的霉味儿。闻到这股糟木味儿,我又想起了闷在棺材里的难受劲儿。我憋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到街上去透透气,哪怕呼吸几口灼热的空气也好。想到这儿,我使出了我的撒手锏。妈妈正要直起腰来,我小声地说:“妈妈!”她笑了笑,说:“啊。”我俯下身子,贴近她棱角分明、闪闪发光的脸,哆哆嗦嗦地说:“我要到后面去一趟。”

妈妈叫了声外祖父,跟他说了几句话。我看见外祖父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一动不动。他走过来对我说:“懂点事,现在不能去。”我伸了个懒腰,老实下来了,不能去就不去呗。唉,真是慢死人。刚才还快一些,一件事跟着一件干。妈妈又俯下身来,凑近我的肩头,问我:“过去了吗?”她说话的声音很严厉,口气挺硬,似乎不是在问我,而是在责备我。我的肚子本来硬邦邦的,妈妈这一问,反而把我的肚子问软了,又满又松弛。周围这些事,还有妈妈的那股厉害劲儿,真教人恼火,我不由得要顶撞几句。“没有,”我说,“还没过去。”我使劲地揉了揉肚子,打算再用脚跺跺地板(这也是我的拿手好戏)。但脚往下一踹,底下空空的,离地还有一大截呢。

有人走进房间。是外祖父手下的一个人,后面跟着一名警察。还有一个人,也穿着草绿色的卡其布裤子,腰里别着把手枪,拿着顶宽沿帽,帽檐卷成弯儿。外祖父迎上前去。穿绿裤子的那人在昏暗的屋子里咳嗽了一阵儿,跟外祖父讲了几句话,然后又咳嗽了一阵儿,一边咳一边命令警察把窗子砸开。

木板墙一点儿也不结实,仿佛是用冻结的草木灰盖的。警察用枪托猛砸了一下弹簧锁。我琢磨着:窗户是打不开的,但恐怕墙壁就要塌了,整座房子也会倒塌,只是一点儿声音也不会有,就像一座草木灰搭成的宫殿散落在空中一样。我心里想,再砸一下,我们就坐在大街上了,头顶着毒日头,脑袋上全是破砖碎瓦。可是砸过第二下,窗居然应声开了。阳光一下子冲进来,如同一只猛兽破窗而入,一声不响地东跑西窜,淌着口水,四处闻嗅,狂暴地挠着墙壁,最后,在这牢笼里找了个最阴凉的角落,悄悄地卧了下去。

窗户一打开,屋里的东西看得清楚了,可是越发显得飘忽不定,跟假的一样。妈妈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手伸给我,对我说:“过来,到窗户那儿去看看咱们家。”于是,在她的怀抱中我又看到了小镇,好像出了一趟远门又回来似的。我瞧见了我们家。房子虽说暗淡陈旧,可是在杏树下显得很阴凉。从这里望过去,我似乎觉得从来没有在那栋绿荫森森、令人感到亲切的房子里住过,似乎我们家是神话中最漂亮的房子。每逢我晚上做噩梦时,妈妈就是这么说的。佩佩,我们街坊的孩子,心不在焉地走过去,没有看见我们。他吹着口哨,我觉得他像是刚剃过头,模样变了,认不出来了。

镇长直起腰来,敞着衬衣,满身大汗,表情怪模怪样的。他走过来对我说:“那人还没发臭,我们不能断定他已经死了。”他为自己编造的这套说辞激动得满脸通红。说着话,他扣好衬衫,点上一支烟,把脸又扭向棺材。他大概在想:“这样总不能说我目无法纪了吧。”我盯着他的眼睛,用坚定的目光逼视着他,好教他明白我看到了他思想的最深处。我说道:“您这是为了迎合别人,不惜置法律于不顾。”而他好像正等着这句话呢,当即答道:“上校,您是位受人敬重的人。您应该明白,我是在行使我的职权。”我说:“他已经死了,这一点您比谁都清楚。”他说:“是那么回事。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公务员。只有死亡证明书才算数。”我说:“既然法律都站在您那边,您大可以叫位医生来,开一张死亡证明书嘛。”他仰着脑袋,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毫不示弱地一字一句地说:“您是位受人尊敬的人。您很清楚,这种行为叫滥用职权。”听他这么说,我意识到,他虽然刚喝过酒,又胆小怕事,可一点儿也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