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4/5页)

“如今还不太迟,”她嚷道。“我要做给你看。我要证明给你看,我的爱情成长了,它对我说来,要比我的阶级和我最心爱的一切都来得伟大。凡是资产阶级最心爱的一切,我都要不放在眼里。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离开我的父亲和母亲,让我的朋友们拿我的名字当笑柄好啦。我就在此时此地献身于你,不结婚就同居也可以,因为跟你待在一起,就叫我感到骄傲、乐意。如果说我曾经背叛过爱情,那我如今可要为了爱情,背叛使我过去干下背叛行为的一切。”

她站在他面前,眼睛亮闪闪的。

“我等待着,马丁,”她悄没声儿地说,“等待着你来接受我。对我看呀。”

他看着她,心想,这真了不起。她自己补偿了过去的一切欠缺的地方,到底站起来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摆脱了资产阶级习俗的铁的桎梏。真是了不起,出色非凡,不顾一切。可是话说回来,他自己怎么啦?她这一着并没给他刺激,也没有打动他的心。觉得了不起而出色非凡的,只是他的理智。这一刻,应该热情如火,他却反而冷静地衡量着她。他心里一点儿也没波动。他感觉不到一点儿对她的欲望。他又想起了丽茜的话来。

“我病了,病得很重,”他打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直到眼前,我才明白自己的病重到什么程度。我身子里失去了什么。我一向并不害怕生活,可是从来想不到会对生活感到餍足。我已经尝够了生活中的一切,使我对什么东西都没有欲望了。要是还有的话,我现在就会要你了。你看我的病重到什么程度。”

他把脑袋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好像一个在哭的孩子,透过瞳孔上蒙着的一层泪水,迷迷糊糊地望着太阳光,一时忘了自己的悲哀,马丁看见自己眼睑里出现一丛丛草木,有热辣辣的阳光光辉灿烂地从枝叶间穿过,也不禁忘了自己的病、眼前的罗丝和一切。这堆绿色的树叶,可并不使人感到平静。阳光太强烈、太耀眼了。这阳光使人看得眼睛发痛,然而他还是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门把手咔哒一响,使他清醒过来,只见罗丝站在门边。

“我怎样出去呀?”她问,眼泪汪汪的。“我有点怕。”

“啊,真对不起,”他嚷道,一边跳起身来。“你知道,我头脑失常了。我忘了你在这儿。”他伸手摸摸头。“你知道,我不大正常。我送你回去。我们可以从仆人进出的地方走。不会碰到人的。把面纱拉下,就没事了。”

她紧挽着他的胳膊,穿过灯光黯淡的走道,走下狭窄的楼梯。

他们一走上人行道,她就想放掉他的胳膊,一边说:“现在不妨事了。”

“不,不,我送你回去,”他答道。

“不,请不要送了,”她不同意。“没有必要。”

她又想把手拿开去。他一时感到奇怪。她这会儿一脱离险境,却反而害怕起来啦。她简直慌得不行,只想摆脱他。他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以为是她神经太紧张的关系。他就拖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缩回去,陪她一起走。这段马路走了还只一半,他看见有个穿着件长大衣的人,闪进一个门洞子里去。他乘走过的时候,朝里瞥了一眼,尽管高高的领子翻起着,他看清那人正是罗丝的弟弟诺曼。

罗丝和马丁一路走着,都不大开口。她惊慌得目瞪口呆。他呢,冷淡得很。有一回,他提起要出门,回南海去,还有一回,她请求他原谅她这回来找他。别的话可没有啦。到了她家门口,两人分手,遵照一般礼节办事。他们握握手,道了再见,他抬了抬帽子。门关上了,他点上一支香烟,就转身回旅馆去。他走到刚才看见诺曼闪进去的那个门洞子前,站住了,带着沉思的心情朝里望。

“她骗了我,”他说出声来。“她要我相信她冒了天大的险,可是明知道那个送她来的弟弟等着陪她回去呢。”他放声大笑了。“呸,这批资产阶级!我不名一文的时候,我连跟他姐姐一起出去也不配。等我有了银行存款,他可把她送上门来啦。”

他转身正想继续赶路,有个朝同一方向在走的流浪汉,跟在他背后问他讨钱。

那人说的是:“嗨,先生,给我两毛五去找个地方过夜,行吗?”

使马丁转过身来的是这人的声音。一转眼,他跟乔埃握起手来。

“你可记得那回我们在雪莱温泉馆分手的事吗?”对方说。“我当时就说我们准会再见面的。我打心坎里知道会这样。如今咱们不是见面了吗?”

“你神气挺好,”马丁赞美道,“你还胖了些呢。”

“那当然啦。”乔埃脸上喜气洋洋的。“直到我过了流浪生活,我才明白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我重了三十磅,身子一直呱呱叫。是啊,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干活干得筋疲力尽。流浪生活实在跟我对劲。”

“可是你还是要找个地方过夜,”马丁责怪道,“今儿晚上又冷。”

“呃?找地方过夜吗?”乔埃刷的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大把零钱来。

“这可比干苦活来得强,”他得意地说。“你看上去很神气;所以我才敲你一记。”

马丁笑起来,把钱给了他。

“凭这些你就可以大醉好几回,”他暗示道。

乔埃把钱放进口袋。

“我不再喝酒了,”他说。“我可不想喝个烂醉了,不过,除非我自己不想喝,一喝起来可什么也阻挡不了我。跟你分手到现在,我只醉过一回,那也是桩意外,因为是空肚子喝的。我像畜生般干活,我就像畜生般喝。我像人那样生活,我就像人那样喝——有时候兴致来了,就喝它一杯,这就是了。”

马丁跟他约定明天再见,就上旅馆去了。他上账房间弯了一弯,去打听船期。马利波萨号五天后开往塔希提。

“明天打电话去,给我定一间房舱,”他对那茶房说。“不要舱面上的,要下面的,迎风的一面——左舷,别弄错,要左舷。你还是写下来的好。”

他一进房,就上了床,像孩子般安安静静地入睡了。今晚发生的事都没有给他什么深刻的印象。他的头脑死去了,接受不了什么印象。他跟乔埃会面时的热情,也是再短暂不过的。一转眼,他就觉得面前的这个过去的洗衣匠十分讨厌,又觉得不得不讲话,真是麻烦。再隔五天,他就要搭船上心爱的南海去,这他也觉得无所谓。因此他闭上了眼睛,正常而舒服地一觉睡了八个钟点。他睡得很安宁。他没有翻过一次身,也没有做梦。睡眠在他就等于忘了一切,每天醒过来,他总感到遗憾。生活叫他烦恼、厌倦,时间是个讨厌鬼。